錦陽府的城頭之上,趙晨對着自己的雙手哈了口氣,縮了縮肩膀,擡頭眺望遠方。
雖然已經困得不行了,但是他仍舊不敢有絲毫松懈。
因爲今天晚上不太平……
城内熱鬧,城外也熱鬧。
方才不久就有十餘騎快馬來到了城下,叫嚷着讓他們打開城門。
說是虎威關失守,他們救下了大将軍關長青,要去見府尹大人。
趙晨站在城頭上,聽着這話,感覺這人簡直就是在說笑話。
虎威關何等關鍵之所在?
失守豈能無聲無息?
未見烽火不聞狼煙,連個泡影都沒有,虎威關就丢了?
這事是真是假尚且不好說,就算是真的,這幾個人又憑什麽能夠在這千軍萬馬之中,救下關長青?
趙晨對此不以爲意。
但錦陽府畢竟抵近邊關,雖然戰事平息二十餘年,卻也未曾真個放下警惕。
率領他們守城的校尉沒有因爲感覺事情不可能,就拒不開城門。
而是讓他們報上身份,其後再去禀報。
這件事情說來也是巧了,換個時間過來的話,府尹這會都已經休息了,誰敢輕易打擾?
偏生今天晚上城内出了事。
好好的一個大院子,就跟遭了災一樣,也不知道怎麽就給拆了個七七八八。
有人說看到無數天刀,濤濤好似長河……
然後就被人說,你大概還沒睡醒。
這事也是鬧得沸沸揚揚,哪怕城頭上的趙晨都聽到了有人議論。
主要是因爲有好事的,正好不值夜,就偷偷摸摸去打探虛實,回來跟他們一起八卦。
不過大家對此也就是當一樂子,好奇是好奇,真去追根究底的倒是沒有。
府尹因爲這件事情,難以休息,正在着手處理。
畢竟得安撫民心,告訴大家天上不會下刀子,不必憂心睡着覺呢,就被萬刀穿心。
校尉派去的人将這件事情禀報給了府尹大人。
府尹大人不敢怠慢,雖然焦頭爛額,卻也趕緊過來。
然後也不知道府尹看到了什麽,就趕緊下令開城門,将那十幾騎快馬給接了進來。
之後的事情,城頭上的趙晨就不知道了。
那些都是大人物做的大事,作爲一個小小的兵丁,他該做的事情,就是在這烈烈寒風之下,眺望遠方。
而因爲有了這件事情做前車之鑒,今天趙晨心裏總是不踏實,以至于無論如何困頓,也不敢閉眼打盹。
倒是身邊的同袍,已經縮回了腦袋,蜷縮在牆垛下面,偷偷的眯了好幾覺。
偶爾睜開眼,看趙成還在那瞅着,就笑:
“你今天晚上不困啊?”
趙成沒好意思說自己心裏不踏實,免得被人嘲笑自己貪生怕死,擔心會有青國大軍過來攻城。
便說道:
“校尉不是說了嗎?今天晚上情況不對,都警醒一些……”
“他哪一天不是這麽說的,結果這麽多年都太平過來了。
“你不會真以爲虎威關失守了吧?我看啊,他們就是跟府尹大人相識,故意這麽說,好叫府尹大人過來接他們。”
身邊的同袍打了好大的一個哈欠。
哈出了一大口熱氣:
“行了,那伱盯着吧,我再眯一會,校尉來了的話,記得喊我……”
“哦。”
趙晨點了點頭。
這種情況,其實算是常态。
錦陽府因爲地處邊關,所以總得警醒一些,晚上該盯着得盯着,免得青國那邊打過來。
可是一天兩天大家還行,一年兩年也勉強能夠堅持。
但是這一盯就是二十來年,連個青國軍隊的影子都沒有。
虎威關便好似一座高山,擋在了錦陽府的前面,始終屹立不倒。
也因此,哪怕方才來人說,虎威關失守了,他們也是不相信。
這種情景之下,懈怠便是難免得了。
而到了如今,雖然校官一類的人物,尚且心存警惕,到了掌下小兵的身上,多半都是老婆孩子熱炕頭。
站在這裏不是爲了保家衛國,多是爲了混一口飯吃。
能夠偷奸耍滑,自然是稍微偷一點……
趙晨自己其實也是如此,他搖了搖頭,感覺自己多半也是過于緊張了。
“府尹大人将他們接進去,可能真的隻是因爲認識……
“關大将軍,怎麽可能會敗?”
他笑了笑,轉過身來正打算也稍微眯一會,卻忽然感覺好像哪裏不對勁。
許是風更大了一點,也可能是地面微微的顫動,亦或者是遠處黑壓壓的,好像風雪來勢更急。
趙晨凝望遠方,一雙眼睛越睜越大,猛然間,他狠狠一推身邊同袍。
那人哎呦一聲,連忙站起身來,眺望遠方,可是眸子裏的焦距全不在遠處,眼角餘光始終掃着周圍,結果看了一圈也沒有注意到他們的校尉大人。
不禁一愣:
“你推我做什麽?不是校尉來了?”
“來……來……來了!!”
趙晨伸手一指遠方:
“你看……那是什麽?”
身邊同袍尚未看清楚前方情況,忽然就聽到腳步聲飛快來到跟前,那是他們的校尉,就見他面色前所未有的嚴肅,開聲喝道:
“點燃烽火!!!”
一股強烈到令人窒息的恐懼,一瞬間就襲上心頭。
趙晨隻覺得自己的腦子一片空白。
點燃烽火……
這四個字代表着,青國打過來了!?
趙晨看了看自己腰間的軍刀,又看了看身上那穿了又穿,洗了又洗,早就褪色泛白軍襖。
整個人傻在了當場。
更有一種強烈的,想要逃走的沖動。
可眼看着方才還睡的迷迷糊糊的同袍,已經動了起來,這才反應過來。
現如今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
而且,就算是跑,又能跑到哪裏?
自己能跑,爹娘能嗎?老婆能嗎?家裏還有三個孩子,老大今年才七歲,最小的一個剛滿三個月。
這怎麽跑?
更别說還有親戚眷族……
跑不得!!
趙晨的眸子有些發紅,咬着牙,好似能夠将心頭的這股恐懼給死死咬住,不讓它反客爲主。
他跟着周遭的同袍一起,點燃了狼煙。
然後搬運軍械。
一大箱子一大箱子的箭矢,盾牌,弓弩……
城頭之上,那位尚且年輕的校尉凍得通紅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笑容。
他冷靜的分配軍械。
趙晨也拿到了一張弓,腰間挂上了箭囊。
看着手中的弓,他稍微反應了一會,方才想起這東西該怎麽用。
他也是操練過的,箭法其實也還不錯。
隻要站在牆垛後面,遠遠射箭……想來,暫且還算是安全。
趙晨已經找準了自己的位置,而校尉的命令還在繼續,他又找了一群力氣大的,跟着一起下去搬運石頭。
這是爲了防備對方用雲梯攻城,自高處砸石頭,将對方砸下去。
雲梯很高,如果被石頭砸中,然後再掉下去,那一定特别疼。
趙成心中想着,就聽到又有腳步聲傳來。
朝着聲音來處去看,當先走來的卻是一個女子。
她長得好看,一身紅衣格外顯眼,就是臉色有些蒼白。
行動的時候,被身邊的一個年輕人攙扶着。
這兩個人看上去很奇怪,沒有穿官服,顯然也不是軍中之人。
難道是平民百姓,上來看熱鬧來了?
趙晨有點佩服自己的腦子。
這種時候還能夠想這麽不着調的事情……
什麽平民百姓,會跑到城牆上看這樣的熱鬧?
而下一刻,趙晨就确定了,這兩個人不是平民百姓。
因爲府尹大人正跟在兩個人的身後,亦步亦趨,模樣很是謙卑。
大人物……這麽年輕的大人物嗎?
趙晨心下有些複雜。
他不知道爲什麽這麽年輕他們就能成爲大人物,又有着什麽樣的本事……隻希望,接下來的這一場仗,不要被他們左右。
他們校尉的本事,趙晨是清楚的。
雖然年紀輕一點,卻很厲害。
可這些大人物,萬一仗着位高權重,強行讓校尉聽他們的……那該怎麽辦?
他目光一轉,發現周圍很多人都在面面相觑。
顯然都有一樣的擔心。
而就在此時,又有一行人上了城牆。
爲首的是一個臉色蒼白的漢子,龍行虎步,姿态威猛,隻是看上去頗爲虛弱。
他看到頭前兩個年輕人的時候,腳步忽然一頓,緊跟着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參見長公主!”
長公主!!
趙晨的心頭驟然一緊,這個姑娘竟然是長公主?
自己方才盯着長公主的臉看了……她會不會因此惱怒,然後殺我的頭?
趙晨趕緊低頭,然後就聽到撲通撲通跪倒的聲音,顯然身邊同袍聽到這話之後,也紛紛跪下。
就聽長公主輕聲開口:
“都起來吧,戰事在即,繁文缛節可免。”
聽到這話之後,周圍這才全都是起身的聲音。
趙晨也趕緊跟着大家一起起來,然後彎弓搭箭,想要将最好的一面展現給大人物們看看。
遠處那批人如今已經越來越近,可仍舊未抵城前,正所謂望山跑死馬,他們想要抵達,至少還得有一炷香的功夫。
不過此時,已經可以聽到烈馬奔騰之聲,好似遠處的雷鳴,低壓壓的逐漸逼近。
而此時就聽到長公主開口說道:
“青國大軍南下,先是以陰謀詭計奪取了虎威關。
“如今更是連夜奔襲,想要拿下錦陽府,殺我們的父母親人。
“此事,斷然不能叫他們得逞。
“爲了身後父母親人,爲了腳下土地,爲了金蟬。
“懇請諸位将士,與我同戰,誓死守城!!!”
“誓死守城!!!”
“誓死守城!!!”
“誓死守城!!!”
山呼一般的喊聲于城頭之上,此起彼伏。
趙晨也是怒吼出聲,心中的恐懼,似乎被這幾句話都給打消了。
就連長公主都要跟他們生死與共……他們又有什麽可怕的?
這一瞬間,巨大的勇氣就湧上心頭,原本一直挽弓,有些顫抖的手臂,都湧現出了新的力量,穩如磐石。
“好,衆志成城,軍心可用!”
一個粗犷的聲音響起。
趙晨聽得出來,這是後來上來的那個中年漢子。
“關将軍……你受苦了。”
長公主歎了口氣:
“天上阙不過是江湖草莽,卻沒想到,他們竟然敢對朝廷下手……以至于累的将軍,受了半年苦楚。”
“長公主,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進去再說吧。”
這是府尹大人的聲音,這些大人物就進了城樓之中。
一直到此時,趙晨方才松開了一直挽弓的手,感覺胳膊突突直跳。
下意識的伸手揉了揉,結果就見不遠處的同袍,和自己一個動作。
兩個人相視一笑,便繼續看着遠方。
本來應該是擔憂恐懼的,可是一想到長公主就在不遠處,想來……是沒有問題的。
心中這麽安慰自己的當口,就感覺身邊好像多了一個人。
猛然扭頭,卻沒有蹤迹。
再擡頭,就發現他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到了牆垛上。
趙晨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長公主身邊那個年輕人。
他一直攙扶着長公主,扶着她的手腕不說,還摟着她的腰……
真叫人羨慕。
他是驸馬嗎?
長得确實是很英俊。
就是穿着打扮,看上去不太像,倒像是一個尋常的江湖人。
趙晨見過很多江湖人,雖然衣服沒有一樣的,可身上的那股子氣質是裝不了假的。
長公主具體多大年紀了?倒是未曾傳出婚嫁的消息。
原來是找了一個江湖人做驸馬?
皇上能答應嗎?
趙晨心裏胡思亂想,就見那年輕人随手解開了腰間的酒葫蘆,仰頭喝了一口,扭頭忽然看向了自己。
趙晨心頭一緊,連忙低頭。
就聽那人笑道:
“你一直盯着我看,是想喝酒嗎?”
“啊?”
趙晨呆了呆,這話不聽還好,聽到了耳朵裏,倒還真的是勾起了肚中酒蟲。
可是,自己豈能點頭?
貴人的酒,不敢喝啊。
正打算搖頭口稱不敢,就聽到那人說道:
“接着。”
一擡頭,那酒葫蘆已經來到了跟前。
趙晨手忙腳亂的将弓抱在懷裏,又去雙手接酒葫蘆。
穩穩拿住之後,這才松了口氣。
這會再還給對方,是不是不太合适?
趙晨猶豫了一下說道:
“多謝。”
說完之後,舉起酒葫蘆,舉的高高的,不敢沾唇,小心翼翼的倒出了一縷酒線,酒一入口,便知這當真是好酒。
是自己有生以來從未喝過的好酒。
一口吞下,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這兩口酒下肚,一時之間竟然有些意氣風發之感。
心頭更是勇氣倍增,禁不住擡頭去看那貴人。
就見他正眺望遠方青國大軍,當即開口問道:
“您沒進去和諸位大人議事?”
“有什麽可議的……落人算計,這一仗無論輸赢,都算是吃了啞巴虧。
“哪怕是重新拿回虎威關,又能如何?”
牆垛上的年輕人說到這裏,搖頭一笑,多少有些自嘲:
“我和棄天月本以爲的算計,卻不過是對方棋中一環。
“棄天月何其可笑……以天下爲棋盤,以衆生爲棋子,結果自己也是旁人掌中一枚随時可以舍棄的棄子。
“好一個君何哉啊!”
趙晨聽了,但是完全沒聽懂。
誰是棄天月?
君何哉又是誰?
憑什麽說這一仗勝負都是啞巴虧?
他想了一下說道:
“我覺得,赢了就是赢了……就好像長公主她說的那樣,守護身後的百姓,守護家中的親人,腳下的土地。
“青國來進犯,我們就應該将他們打退。”
牆垛上的年輕人聽到這話之後,似乎愣了一下。
回頭看了趙晨一眼,笑了笑:
“你叫什名字?”
“小的叫趙晨。”
“趙晨……”
那人咀嚼了一番,點了點頭:
“你說的不錯,赢就是赢,輸就是輸。
“總得把該守住的先守住,然後再去計較其他得失……”
“枉你自稱聰明,還不如這位小兄弟看的通透。”
長公主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
趙晨聽的渾身一緊,連忙跪下。
長公主看他一眼,輕聲說道:
“起來吧,本宮方才就說過,繁文缛節可免。”
“多謝長公主。”
趙晨感覺在這寒冬臘月,自己的腦門上都湧出了一層細汗。
卻見長公主目光一沉,落在了他手上的酒葫蘆上:
“這是他的酒吧?”
“正是。”
趙晨連忙雙手遞上:“小人喝了兩口,未曾觸及葫蘆……”
長公主笑了笑,随手接過:
“他給你喝的,那你喝就是了,這種事情不用給本宮知道。”
說着,把葫蘆拿到跟前聞了聞:
“縱意?”
縱意是什麽?
“你不去和他們商量退敵之策,跑到我這幹嘛?擾我清淨……還搶我的酒。”
牆垛上的年輕人忽然開口,趙晨隻覺得心都提起來了。
這話雖然聽着沒啥,但是嫌棄的味道可太濃了。
哪怕是驸馬,也不能這般嫌棄公主吧?
更何況,婚事尚未傳出……是不是驸馬還是兩說呢。
他就真的不怕長公主一怒之下,叫人砍了他的腦袋?
想要提醒他一句,莫要胡言亂語,再惹惱了公主,卻又感覺,此時此刻,根本就沒有自己插嘴的餘地。
然後他就聽到長公主輕聲說道:
“你不就是我們的退敵之策嗎?
“青國來的太快,這就要兵臨城下。借兵最快也得有一兩日方才能夠趕回來……
“憑借整個錦陽府如今的兵力,這城危險。
“但如果是你出手……不僅僅可以轉危爲安,甚至還能搶奪虎威關。
“所以,你就是我的退敵之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