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然則橫了唐畫意一眼:
“你們是從什麽地方下來的?”
唐畫意他們所來的方向跟江然和阮玉青不同。
可見此地并非隻有一處入口。
江然和阮玉青下來的地方是最初的盜洞,也是這裏最早的入口。
唐畫意等人則是通過其他的位置進來。
此時聽江然問起,唐畫意自然也沒有隐瞞,就伸手指了指來處:
“這裏有一條暗道。”
江然微微點頭:
“既如此,将這老頭拿下,我們出去。”
佝偻老者如今正站在劍器陣的鎖鏈之上。
先是看了看江然,又看了看不遠處的唐畫意等人。
一時之間面色難看至極。
前有狼,後有虎,自己被夾在了這中間,是左右爲難。
若是先前,他憑借自己這一身詭谲的本事,也未必不能自這人群之中脫身。
可他方才跟江然交手一掌,看似沒什麽事,實際上已經身受重傷。
如今想要脫身,那是千難萬難。
他抱着懷中的擲兒,又看了看左右兩地,一時之間隻覺得悲從中來。
“爲何如此?
“你們,你們爲何要如此待我?
“我,我隻想救我的兒子而已……伱們,你們放了我好不好?”
他聲音悲切,确實是讓人心頭觸動。
隻是此言落下之後,甯九鸢第一個開聲怒喝:
“你要救你的兒子,爲何要害我的師弟!?”
“哦?”
江然看了這老者一眼。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老者連連搖頭:
“我沒有辦法啊,我想要煉成悲,唯有悲才能救我兒的性命。
“可是,可是這萬古第一悲太難了!
“不僅僅成藥之法難如登天,‘藥材’更是珍貴難尋。
“需得忍受住身心雙重煎熬,經曆重重死劫,方才可以化繭成悲。
“當年初得此法,我以劍器之上所載秘法煉悲,卻沒想到,直接毀掉了萬大人的人頭!
“我妻子眼見于此,不惜以身化藥,将自己煉制成悲。
“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修行此術,可偏偏……可偏偏難以掌握。
“我切下人頭細作鑽研,也難有寸進。
“可是,我兒子我不能不救啊。
“哪怕,哪怕死一些人,哪怕殺一些人,隻要能救他,我怎麽都行!
“甚至,把我煉成悲也可以啊!!”
這人說話仍舊是颠三倒四。
前不久他還說是因爲欽天監的人,剮了他的妻子,他這才殺光了欽天監的人。
如今,他妻子卻又以身化藥。
江然看的分明,這老者每一句話,都不像是在撒謊。
可如果這些都是真話,那理由恐怕隻有一個……
“他恐怕早就已經瘋了。”
江然輕輕搖頭。
精神分作數段,混亂不堪,每一段都根據自己的猜測生成了記憶。
依靠着‘救兒子’作爲整體執念,支撐着整個人一直到現在。
這樣的人,不是瘋子還能是什麽?
心念至此,江然也不再耽擱,拉着阮玉青身形一晃便已經來到了那陣網之上,想要将這老者拿下。
那老者眼見江然到來,眸光忽然一變。
怪叫一聲,轉身就跑。
叫聲之中,竟然充滿了歡快之意。
好像江然不是來抓他的,隻是來跟他做遊戲。
此人于此盤踞多年,對于陣網上的陣法,可謂是知之甚祥。
江然雖然可以自這陣法之中自由走過,但要說了解終究是差了許多。
如今老者于陣網之上狂奔,江然哪怕輕功内功遠在他之上,想要于一時三刻将其抓住,也是做不到的。
不過他也不必做到,按照對方如今所在方位,他縱然是有着天大的本事,最終的結果也隻能退到唐畫意等人所在的位置。
所以江然隻需要将他逼迫過去,便算是大功告成。
老者在陣網之上連跑帶跳,時而回頭看看江然,時而又看了看唐畫意那頭。
恍惚間,他身形忽然一頓。
不跑了,也不跳了,而是有些迷茫的看着自己的雙手:
“我在做什麽?
“這是什麽地方?”
他雙眼茫然的看向周遭,當這些劍器呈現于眼前的時候,他好似是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裏,佳祺,我們找到了,我們找到了!!”
說到此處,他連忙看向周圍,好像是在尋找什麽人。
可是目之所及,心中念着的那個人,竟然不在眼前。
老者的眸子裏頓時全是惘然之色。
片刻之後,他低低沉沉的笑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蓦的,他忽然探手,抓向了自己的腦袋。
伸手于一處所在摸索了片刻之後,猛然往外一拔……一根長達半尺左右的銀針,被他硬生生拔了出來。
“這是!?”
甯九鸢一看便想到了鳳梧腦袋上紮着的那些銀針:
“他竟然對自己也下了此等狠手?”
“他确實是瘋了。”
道無名輕歎一聲,感覺方才江然的話是說到了點子上了。
這個人先前種種并非是因爲他演技高超,而是因爲,他是個瘋子。
隻是他的瘋和尋常的瘋還有不同,讓人一時之間看不出來而已。
“萬古同悲!萬古第一悲!”
那鋼針被他拔出來之後,老者忽然仰天哈哈大笑:
“虛妄,虛妄……盡是虛妄!
“這世上根本無人能夠煉成萬古第一悲……
“魔教長生藥,更是古往今來第一謊!
“這些魔徒……這些魔徒啊!
“他們,他們用一個彌天大謊,坑人害命引以爲樂……我們,都不過隻是一個笑話而已。”
經這老者一頓足的功夫,江然此時已經快要追了上來。
隻是聽到他這話之後,卻禁不住看了唐畫意一眼。
這老者是什麽意思?
萬古第一悲不是十八天魔錄之一,而是魔教撒的一個謊?
按照魔教這幫人的性格,這種事情,他們不是做不出來的!
他們完全有可能撒一個長生不老的謊言,誘騙别人費盡千辛萬苦去尋找,并且爲了達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極……最終發現,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幫人看到這樣的戲碼,能夠活活笑死。
隻是當江然看向唐畫意的時候,就發現唐畫意竟然也在看着他。
四目相對那一瞬間,江然也無法分辨清楚,唐畫意的眼神代表了什麽樣的含義。
那老者則已經在他一掌之距。
坤字十三瘋魔爪探手一抓,卻見那老者忽然哈哈大笑,猛然一甩手,将挂在他身上的擲兒扔了出去。
江然一愣。
此人愛子如命,怎麽可能關鍵的時候,将自己的兒子給扔了?
但是轉念一想,他既然是個瘋子,又怎麽可能以常理揣度?
當即五指一扣,一把将那擲兒扣在掌中。
就聽老者哈哈狂笑一聲:
“我要你們所有人,給我一家陪葬!!!”
他做事毫無道理,這一句說完之後,整個人忽然調轉。
直接将自己投入到了腳下岩漿池内。
這一下可謂是又一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因爲事情發展到現在,完全不需要死啊。
哪怕是被江然抓了,也無非是淪爲階下囚而已,何至于這般着急去死?
而且還不僅僅是他自己死。
嗤嗤嗤!
接連的聲響自陣網四方傳來,江然扭頭一看,連接這些劍器的鎖鏈,全都憑空斷裂。
一時之間臉色鐵青。
岩漿池上的天罡地煞陣,和這岩漿戚戚相關,緊密相合。
素來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稍有行差踏錯,就得爆發岩漿……
如今這些鎖鏈被斷,陣法不斷的被沖突,隻怕整個岩漿池都得炸開!
實則也确實如同江然所想。
随着鎖鏈斷開之後,腳下原本平靜的岩漿池就開始沸騰了起來,不住的有岩漿爆發而出。
唐畫意臉色一變,連忙喊道:
“你快過來!!”
“就來。”
江然哪裏不知道如今是關鍵時刻?
隻是低頭瞥了一眼那老者落下去的位置,便一把拽着阮玉青,一隻手捏着那個擲兒,身形一晃朝着唐畫意等人所在趕去。
那老者毀了陣網,便算是徹底破了陣。
因此江然這會也不需要按照陣法軌迹行事。
反正這陣法現在處處都是破洞,根本顧不上有規律的爆發。
他直接踩着天乾九步,身形重重化虛,眨眼便已經來到了唐畫意跟前。
此時此刻,道無名等人也已經在急切撤離,一邊走一邊回頭看江然是否能夠脫困。
唐畫意則不退反進,恨不能上去迎上一迎。
一直到江然身形落在了她的身邊,她這才放下心來:
“走走走!!”
江然回頭看了一眼,整座陣法都在坍塌,中間的平台連帶着棺椁一起,都在往岩漿池内下沉。
心頭倒是有些遺憾,釘死在棺材蓋上的那個‘悲’,他還挺感興趣的。
可惜,沒了。
當即和唐畫意一起,朝着他們的來處狂奔而去。
唐畫意等人過來的是一條蜿蜒往下的甬道,雖然也不算太寬敞,卻比先前那盜洞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一行人施展輕功,一路往上。
待等跑到先前發現鳳梧的那一處廳堂時,這才稍微停下。
回頭去看,岩漿至此沒有繼續上湧,算是安全了。
江然吐出了一口氣,放開了阮玉青,又扔下了那個擲兒。
先前還很有力氣,又蹦又跳的孩子,如今被江然放下之後,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靡了。
他勉強在地上卷縮了一下,最後閉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竟然死了!
衆人圍觀了兩眼,一時之間也說不出話來。
唐畫意則口無遮攔:
“你把他捏死了?”
“……我犯得上嗎?”
江然眉頭微蹙,伸出手來探了探,輕輕搖頭:
“确實是死了……而且,看他這模樣,其實早就已經油盡燈枯了。”
衆人又沉默了下來。
道無名則歎了口氣:
“金鈴銀線也算是當年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最終卻落得這般凄涼下場……着實是叫人感慨。”
“金鈴銀線?”
江然有些意外的看了道無名一眼:
“這又是誰?”
道無名便給他解釋了一下。
聽完了道無名說的關于金鈴銀線的話之後,整件事情的脈絡也就徹底掀開了。
跟他先前所猜測的一樣,這兩個人歸順朝廷果然是爲了落星珠。
其後方才有了給先帝尋求不死藥的事情發生。
結果,不死藥他們找沒找到尚未可知。
卻找到了十八天魔錄萬古第一悲。
也從而造就了他們這一家,以及這數年以來,無數路過此地之人的悲劇。
想到這裏,江然便看了唐畫意一眼。
心說這唐畫意雖然嬌俏可愛,但是魔教的手段仍舊荒誕古怪,看似不經意,實則極盡殘忍之能事。
絕不能真的被這個魔教的小妖女給蠱惑了。
可想到方才衆人都在逃跑,唯有唐畫意哪怕岩漿到了眼前,也還是在等待自己……
一時之間心頭又有點複雜。
唐畫意好似沒有注意到江然的眼神,她伸手在那擲兒的身上摸索了片刻,忽然輕聲說道:
“有東西。”
探手取出,卻是一卷卷軸。
她看了江然一眼:
“栖鳳山莊的少莊主鳳梧,被銀線先生在腦子裏紮入了鋼針。
“這卷軸既然是從他兒子身上拿到的,說不定會有解救之法……”
甯九鸢一聽,頓時眼睛一亮。
銀線先生死的太過莫名,她根本就來不及拿人,讓他幫忙解開銀針。
如今又有線索,那自然是再好也沒有了。
下意識的伸手要去搶,卻又控制住了自己:
“厲少俠,能給我看看嗎?”
唐畫意也不說話,一甩手扔給了江然。
江然稍微檢查了一下,确定其上無毒,這才緩緩伸手将這卷軸打開。
循着痕迹,一路看下來,江然眉頭微蹙:
“竟有此事?”
“怎麽了?”
甯九鸢連忙問道:“江少俠,這上面寫了什麽?”
“寫了幾筆昔年之事。”
江然輕聲說道:
“當年來到這裏的那個官員,确實是欽天監的。他們來這裏的目的,是爲了尋找‘悲’。
“金鈴銀線通過他們秘傳的風水秘術,第一個找到了悲。
“卻并不打算将其交給先帝,而是殺了當時爲首的欽天監官員。
“斬了他的腦袋之後,這事情對他們來說,就算是告一段落……”
衆人聽到此處,同時皺起了眉頭。
畢竟按照這樣的情況來看,當年的事情必然非同小可,涉及到了先帝的生死,怎麽可能這般輕輕放下?
江然則看了道無名一眼:
“在這裏,他還寫了一句【朝中之事皆有他們料理,料想不會有差】。”
“他們……”
道無名臉色一變,連忙湊了過來查看:
“這般說來,當年他們并非獨立行事。還有旁人與之勾結……這幫人連先帝都敢設計,究竟想做什麽?”
究竟想做什麽……
這話問是問了出來,但是沒有一個人回答。
連皇帝都敢設計,人家還能想做什麽?
道無名的眸光有些空洞,似乎想到了什麽,卻又歎了口氣:
“罷了罷了,這件事情,還是就此作罷吧。”
“我猜,你想到了什麽。”
江然表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不可說!”
道無名搖了搖頭:“哪怕你身在江湖,也不要亂說話。”
江然卻擺了擺手:
“我是想說,我估摸着,你想錯了。”
“錯了?”
道無名一愣,環顧一圈,拉着江然來到了角落裏低聲問道:“爲何?按道理而言,先帝纏綿病榻,最不願意讓他……讓他康複的,必然是那位了!”
江然則笑着說道:
“可倘若如此,那位也必然知道此地之密。
“焉有放過之理?”
“……”
道無名呆了呆,頓時感覺江然說的極有道理。
而且,當今皇上愛民如子,當真知道秋辭驿的事情的話,于公于私,都不會放任不管。
想到此處,道無名頓時深吸了口氣,感覺又有了奔頭。
江然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過,你要是真的想要追查這件事情,可得小心一下自己的腦袋。
“切切不可露出痕迹……
“因爲,這件事情如果是那位做的,你查他那是找死。
“而如果不是他做的……這幫人隐藏于朝堂之上,擺弄先帝生死,所圖謀之事絕非尋常能比。
“你但凡洩露分毫,都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最後,秋辭驿的事情,你最好三緘其口,大家就當沒有發生就好。
“否則涉及到了先帝的醜事……天家顔面,嘿嘿。”
道無名撇了撇嘴:
“怎麽感覺你比小生還像個做官的?”
“我這是見多識廣。”
江然摸了摸懷裏的落星珠,繼續翻看卷軸。
其下的内容是他們在這裏,并沒有真的找到萬古第一悲。
隻是找到了‘煉悲之法’。
苦苦鑽研,卻屢屢碰壁,最後金鈴夫人提議,讓銀線先生将其煉制成悲。
也正是從這裏開始,很多記錄出現了撕裂的狀态。
江然估摸着,銀線先生的精神,便是從此處開始逐漸走向崩潰的。
之後的記錄,則雜亂無章。
當中有不少記錄都存了死志,想要一死了之……卻偏偏其後記錄又顧左右而言他。
江然猜測,或許當年自金鈴夫人身死成悲,他們的兒子隻能依靠落星珠,半死不活的在這人世間硬撐的時候,銀線先生就已經不想活了。
隻是他自己嘗試萬古第一悲,結果把自己給折騰瘋了。
執念占據上風,想死的念頭反倒是被壓制了下來,這才蹉跎多年,一手造就了累累血案。
再往後看,江然也找到了銀線先生多年的研究,确實是有解救鳳梧的法子。
正要嘗試救人,就聽得一個聲音緩緩傳入這廳堂之内:
“江然小兒,出來領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