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潭居士的話說完之後,在場的江然,唐畫意以及阮玉青,都沉默了下來。
就連一直在旁邊書寫的大先生,也不禁擡頭看了靜潭居士一眼。
見他眸子裏全都是追憶和求肯,一時輕輕歎了口氣,低聲嘟囔了一句:
“這還真的是,情不迷人人自迷啊。”
江然看了他一眼,忽然一拍膝蓋:
“不好!”
在場衆人全都吓了一跳。
靜潭居士也是環顧左右,以爲血刀堂卷土重來,心中還納悶,怎麽來的這麽快?
然後就聽到江然說道:
“大意了,忘記大先生還在呢。
“前輩方才說的這一番往事,隻怕全都讓這老頭記下了。”
大先生聞言趕緊捂住了自己的本子,生怕江然來搶。
靜潭居士則輕輕搖頭:
“倒也無妨……本就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就是就是,居士是明白人,可比某個小輩要強了不知道多少!”
大先生瞥了江然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不過如此一來,老夫倒是明白了。
“爲何七年前你們會有那一戰……
“當時老夫距離你們所在頗爲遙遠,還納悶你們兩個彼此之間雖然有些糾葛,卻似乎并無仇怨,這一戰來得好沒來由。
“原來根底竟然是這位關錦秋。”
靜潭居士輕輕點了點頭:
“這些陳年往事,本是打算壓在心頭一生。
“若非是這一次想要跟江少俠借焦尾琴,了卻錦秋餘願,我也不會坦言相告。
“還請大先生幫我保密。”
大先生點了點頭:
“好說……這當中原委,我會納入百年閣内,自入閣開始算起,百年之後方才可以公之于衆。
“至于那金蟬奇俠傳中所述,便稍微托詞就是。
“将來後人讀史,彼此結合,也能得到今日全貌。”
靜潭居士想了一下,便點了點頭。
百年之後,他早已作古,那時候不管發生了什麽,都已經與他無關了。
最後靜潭居士看向了江然:
“江少俠,個中原委我已經跟伱說清楚了。
“不知少俠如何決定?”
“還是這樣吧……”
江然說道:“待等品茶賞琴大會結束之後,再做決定。到時候,倘若這焦尾琴仍舊在江某手中,必當借給居士。”
靜潭居士知道這已經是江然所能夠達到的極限了。
當即站起身來,拱手抱拳:
“多謝江少俠。”
“不敢。”
江然不願受這一禮,稍微讓開。
靜潭居士則說道:
“另外,我這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前輩且說。”
江然輕輕擺手。
“既然要等十月初八之後,此地距離落日坪也尚且還有些時日。
“我打算跟在江少俠身邊……也好照應一番。”
江然既然答應借琴,那至少在十月初八之前,這琴絕不能有絲毫閃失。
雖然就江然今日所展現出來的武功來看,已經非比尋常。
可是人心莫測,武功是立身之本,卻絕非全部。
多個人在身邊照應,總能更加安全一些。
江然聞言也沒有推辭,而且就算是推辭了,難道靜潭居士就不跟着了?
到時候還能怎麽辦?
殺了?
且不說靜潭居士跟在身邊的理由是爲了幫自己保護焦尾琴。
就算不是,他也是江湖正道,通緝榜上沒有名字,殺了也隻是白忙一場。
而且還會壞了自己的名頭。
江然是要做捉刀人的,回頭因爲濫殺無辜,上了通緝榜……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如今彼此說好,話題也就逐漸轉變。
靜潭居士學富五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雖然爲人冷淡,但是一旦聊起來的話,倒是頗爲有趣。
江然見他先前對那刺血大陣講的頭頭是道,便出言請教。
靜潭居士有求于人,則是知無不言。
就陣法給了評價,得到的仍舊是四個字:狗屁不通。
他輕輕搖頭:
“四相五行結合,想法固然是好,可是糅合的極爲粗糙。
“軒轅一刀學藝不精,還四處賣弄,若是碰到了不懂的,姑且也還罷了。
“糊弄糊弄人完全可以。
“一旦遇到了通曉其中關鍵的,便不靈了。
“我先前出手拿人,正是看出他陣法之中的破綻。
“他想要四相和五行互補,可惜總有那麽一瞬彼此雖然未曾互相牽制,卻也是互不幹涉。
“四相刀殺不到我,五行迷蹤又未曾困得住人,自然是被我一舉拿下。”
當即又将當中關鍵一一點名。
江然雖然覺得聽來晦澀,十之八九不明其意。
卻也用心聽着。
這江湖上會布置陣法的人不少。
五大劍派中的丹陽劍派和流雲劍派,兩者結合的陣法,縱然是釋平章這樣的人想要破解都極爲困難。
鬼王宮的迷心鬼牆也是以陣法爲根基,在牆壁上書寫迷心令。
讓人陷入陣中不得解脫,隻能時時刻刻受那迷心令的影響。
要不是有造化正心經護體,一旦踏入其中,江然哪怕能夠壓制一時心頭紛亂,時間久了,也必然迷失其中。
便不會再有那種淩空一躍,跳出陣法範圍的好事發生了。
于情于理,江然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懂一點才好。
如今細細聽來,心頭仔細盤算,便隐隐的有了些感悟。
待等靜潭居士話音落下,這才說道:
“晚輩愚見,若是如前輩所說,還不如将這四相五行分開。
“雖然五行少了刀,卻也自有威力。
“而四相攻伐強猛,但行一陣,雖然不如五行那般難破,可威力必然更強。
“總好過彼此掣肘,被人窺破要害。”
“正是這個道理。”
靜潭居士連連點頭:“可惜,軒轅一刀卻看不到這關節所在,自以爲高明。”
江然歎了口氣:
“晚輩不過是以當前境況給出評價,非是我高明,而是前輩高明。
“否則,若是晚輩自己的話,也隻能憑借武功強行破陣了。”
“江少俠對陣法感興趣?”
靜潭居士看向了江然。
江然點了點頭:“确實是有興趣,隻可惜求學無門。”
靜潭居士聞言嘴角泛起了笑意,自袖子裏掏了掏,取出了一個竹簡,遞給了江然。
“這是?”
江然下意識的接了過來。
“江少俠與我初識,便能夠答應将焦尾借我,可見是值得相交的朋友。
“你既然對陣法好奇,剛好我對此有所涉獵。
“這一本【百陣圖】是這些年來,我于陣法一道鑽研的随筆手劄。
“當中既有精簡之處,亦有高深之法,本身雖然不成體統,但想來也可以幫助江少俠了解陣勢之變。
“如今便贈予江少俠,結下一份善緣。”
靜潭居士輕笑開口,語氣卻是誠懇。
江然微微一笑,知道靜潭居士這麽說,其實是擔心自己今後食言而肥。
如今自己即答應了對方,又承了對方的人情。
待等十月初八之後,還真的不好不借了。
當即一笑:
“既如此,那晚輩就卻之不恭了。”
見江然将這竹簡收下,靜潭居士輕輕松了口氣,知道這件事情已經成了一大半。
再看周圍,除了阮玉青還在那裏聽着之外,其他人全都睡了。
就連大先生都叼着筆杆子,靠在樹幹上鼾聲如雷。
最後阮玉青一直到了下半夜,方才熬不住徹底睡着。
江然和靜潭居士則說了整整一夜。
待等東方破曉,衆人醒來,發現江然還在那跟靜潭居士說陣法。
阮玉青晃了晃腦袋:
“你們還在聊啊……”
靜潭居士看他們醒來,一時如蒙大赦:
“太好……天亮了,咱們是不是也該啓程了?”
江然有些失望的看了一眼東方,歎了口氣:
“可惜,我還有好多問題沒有問呢。”
“明天再問吧。”
阮玉青笑道:“距離落日坪還有一段時日呢,這一段時間靜潭居士都跟咱們在一起,有的是時間可以讓你求學。”
江然聞言點了點頭:
“确實如此,陣法之道果然博大精深,也絕非一蹴而就。
“今後這段時日,就勞煩居士了。”
靜潭居士就有點後悔昨天提出跟江然他們同行的提議。
這一晚上,他深受折磨。
江然資質好,悟性高,有舉一反三之能。
誠如其所說,此道博大精深,常人縱然耗費一生精力,也未必能夠盡數通曉。
靜潭居士雖然自稱大家,卻也不可能樣樣精通。
偏偏江然雖然初學,入門卻快。
問的問題刁鑽古怪,有些甚至是靜潭居士自己也從未想過的,這又哪裏能有答案?
爲了不露怯,便顧左右而言他。
一晚上下來,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讓靜潭居士心頭叫苦不堪。
而身爲前輩,自然不能虛言诓騙。
再有焦尾琴的事情還未塵埃落定,便也隻能這般得過且過。
真就叫人難熬至極。
好容易熬到了天亮,結果一想到接下來這一段時日,都得被江然各種刁鑽古怪的問題糾纏,一時之間竟然生出了幾分絕望之感。
其他人哪裏知道靜潭居士的苦?
唐畫意更是拍了拍江然的肩膀:
“靜潭居士乃是前輩,學究天人,你有這樣的機緣,吾心甚慰。
“你可一定得好好學,切莫辜負此番良緣。”
“……”
靜潭居士暗道,你少說兩句……
然後就聽江然連連點頭:
“這是自然。”
靜潭居士:“……”
阮玉青則驚訝的看了看江然。
‘厲天心’這麽跟他說話,換了往日他絕對不會幹休,今日爲了學陣法,竟然這般聽話。
他武功如此之高,卻還能虛心向學,甚至顧不上跟‘厲天心’鬥嘴。
想到此處,禁不住心頭暗暗佩服。
衆人醒來之後,各自收拾,洛青衣則張羅早飯,一切駕輕就熟。
吃完了之後,江然等人又一起将血刀堂的人聚攏一堆,挖了一個大坑給埋了。
人死之後,到底還是應該入土爲安。
這林間有猛獸,昨天晚上是有人在,今日離去,将屍體棄之不顧,難保不會落入野獸腹中。
本着這森冷江湖之中,少有的一點溫柔之意。
江然便給他們收斂了屍骨。
待等昨晚這一切之後,衆人便重新上路。
隻是當江然準備背起滿盛名的時候,靜潭居士先一步幫忙江然背了起來。
順帶着又問起了滿盛名是怎麽回事。
江然随口言說,靜潭居士則有些驚訝。
看江然他們昨天殺人心狠手辣,甚至掠奪死人身上财物。
沒想到竟然也會有這樣的救人之舉。
這一路暫且還算平靜,隻是江然感覺這般趕路,好像不太行了。
先前是打算一路遊山玩水,所以也未曾騎馬。
可現如今多了傷患,到底是不能一直這麽背着,江然便打算在下一個城鎮買一輛馬車,再買幾匹馬,衆人行動之間也能省些力氣。
如此一走,便是半日。
靜潭居士和古希之相識多年,彼此果然了解至極。
昨夜離去的古希之,今天一早還真的如他所說,跟在了衆人身後。
他誰也不理,就跟個沒事人一樣。
江然喚他同行,他隻是說了一句:“道不同不相爲謀。”
江然也就沒再跟他扯皮。
半日之後,江然等人來到了一處看上去頗爲殘破的城鎮。
唐畫意擡頭看了兩眼那斑駁的牆頭,禁不住咋舌:
“這地方能有馬車賣嗎?”
“總不至于窮困到那種境地……”
江然一笑:“進去看看再說。”
隻是腳步踏足城鎮之内,衆人便感覺到,一道道視線從各處而來。
有的是街道上行走的普通百姓,有的是道邊行乞的乞丐,也有飯館裏高談闊論的客人,還有青樓窗前搔首弄姿的女子。
阮玉青眉頭微蹙:
“當心些,這鎮子不對。”
唐畫意冷笑一聲:
“又有不知死活的上門了。”
“都稍安勿躁。”
江然一笑:
“走吧,先找個地方吃飯。”
靜潭居士心中感慨,江然這心還是很大的。
這鎮子明顯古怪至極,他還有閑情逸緻先吃飯……
正想要說些什麽,結果就見阮玉青,唐畫意等人紛紛點頭。
一時之間有些迷茫。
唐畫意僞裝的‘厲天心’他不了解,但是柔水劍的名頭還是很大的。
既然看出這鎮子有古怪,難道不應該奉勸江然莫要多生事端,盡早離去才對嗎?
怎麽跟他一起胡鬧?
不過自己初來乍到,倒是不好随便開口。
隻能跟着江然,在他身後看他挑挑揀揀,最後來到了一處頗爲破敗的酒樓之内。
“整個鎮子上,隻有這一家酒樓還算是看的過去。
“稍微将就一下,吃一口咱們就走。”
江然招呼衆人坐下,又喊了一嗓子:
“小二呢?”
“來了來了。”
一個看上去極爲幹瘦的年輕人,一路小跑的來到了衆人跟前:
“見過幾位客官……想要吃點什麽?”
“有酒嗎?”
江然問。
“有!”
小二哥頓時一笑:“客官您算是來着了,咱們這酒樓啊,什麽山上跑的水裏遊的……一概沒有。但是好酒卻是管夠……您是不知道啊。咱們掌櫃的有一壇三十年陳釀的女兒紅!
“這可是咱們的鎮店之寶!”
“三十年陳釀女兒紅?”
阮玉青愣了一下:
“這……”
所謂的女兒紅往往是在女兒出生的時候,便深埋地下。
待等及笄之年,嫁人的時候,取出來宴請親朋好友。
往往也就十幾年的年份……
這鎮店之寶三十年的女兒紅,豈不是說,這掌櫃的女兒三十歲了仍舊雲英未嫁?
放在這個時代,她要不混迹江湖,絕對可以稱之爲一個老姑娘了。
就算是混迹江湖的,三十歲仍未嫁人的,也在少數……
洛青衣眨了眨眼睛:
“那這三十年的女兒紅,恐怕價值不菲吧?”
“那自然不同凡響……您幾位來多少?”
那店小二看了看江然等人腰間的錢袋子。
江然随手掏出了一錠元寶,輕聲說道:
“給我來一壇。”
“好嘞!”
小二哥看到錢了,頓時眼珠子發光。
拿到手裏擦了擦,又咬了一口,這才趕緊去拿酒。
結果沒跑兩步,就被江然叫了回來。
又要了幾個配酒的小菜,以及饅頭燒餅一類的主食。
小二哥兩條腿好似風火輪,轉眼就不見蹤迹。
靜潭居士輕聲說道:
“這酒樓不太對勁,江少俠……這酒還是不喝爲妙。”
江然點了點頭:
“前輩放心,我少喝點。”
一邊說,一邊打腰間取下了酒葫蘆,咕噜咕噜的灌了好幾口。
“……”
靜潭居士就感覺自己白說了。
就這幾口,一般人都直接醉倒了。
歎了口氣,不想再說什麽了,決定靜觀其變。
片刻功夫,小二哥就從後面抱了一個上面還帶着泥的酒壇子過來。
将其輕輕的放在桌子上,轉身又走。
這一次回來的時候,手裏就端着一個大托盤。
其上豬羊肉都有,炒菜冷拼俱全,葷素搭配很是不錯。
小二哥樂呵呵的将托盤放在桌子上,開口笑道:
“菜齊了,諸位請慢用……”
江然點了點頭,拿起筷子似乎是要夾菜,可就在筷子即将落下的時候,忽然急轉直下,叮的一聲,卻是夾在了一把匕首上。
正拿着匕首朝着江然腰眼子上戳的店小二頓時一愣,一時滿面猙獰:
“死!!”
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壓那匕首,想要戳入江然的心頭。
可惜,紋絲不動。
江然筷子一壓,就聽砰地一聲,那小二哥整個不由自主的跪在了地上。
跪的太狠,青石地面轟然破裂。
骨頭都發出了咔嚓咔嚓的破碎之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