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爺挪開身子,依舊側着一張臉,用拐棍指了指身後:
“請吧您。”
何楹雖初來乍到,可還是沒有表現出絲毫怯懦,将自己所想娓娓道來:
“這幅廊心落墨山水,是由彩畫高級技師馮慶生老先生繪制的,馮老先生曾經兩次參加長廊彩畫工程,他的作品是傳統的落墨山水,是落墨搭色技法中,表現山水題材的一種技法。頤和園中衆多的山水畫作中,有很多出自馮老之手,眼前的這一幅可以說是精品。再說這繪制過程”
她說着,緩緩走到近前,透過顔料已經斑駁皲裂的畫作,細細端詳半晌,才隐約分辨出一些熟悉的技法:
“應是用了幹濕、濃淡、焦墨,以皴法、勾勒和暈染的技法,來表現山水、石木和花草,而後略施淡彩,一次成活。這本來是最基本的落墨山水技法,可難就難在它不是被畫在宣紙上,而是直接畫在地仗上。光滑的地仗沒有宣紙的暈染能力,所以這種酷似宣紙上作畫的效果,隻能通過彩畫師那隻控制水墨濃淡的手來呈現。”
何楹說完,便又回頭看着老爺爺:“所以,落墨搭色又可以說是,蘇式彩畫中最高級的一門繪畫技術。晚輩說的,可有不對的地方?”
“嗯?你還知道落墨搭色?”老爺爺撇了撇嘴,“那拆垛攢退、作染切活定是難不倒你。那你就說說,這千柱廊中的彩畫,哪些用了兼工帶寫?哪些又用了硬抹實開?”
老爺爺接連發問,何楹雖疑惑卻不敢輕慢,隻得又一一作答。
“兼工帶寫,是工筆與寫意相結合的繪畫形式,主要用于花鳥魚蟲的題材,比如張希齡的池子蟲草,宋振鋼的池子金魚,就是這種技法。”
“至于硬抹實開,它是一種先直接塗抹暈色,再按實際寫生效果勾畫的技法。”她說完,又擡頭張望找實例,卻不記得石丈亭的哪一幅是這種技法,“我記得使用這種技法的包袱花卉,多數集中在魚藻軒和石丈亭,隻是我.”
“沒找到吧?”老爺爺傲嬌地問。
“是,沒找到。”何楹實話實說。
“硬抹實開,是清光緒年間花卉題材的主要繪畫技法!”老爺爺鼻中冷哼,“西宮門包袱花鳥和“玉堂富貴”天花,那是最原汁原味的硬抹實開實例!你既然是學這個的,怎麽能不知道這個呢?”
“您說的對,我記下了,一定親眼去看看。”何楹說完,就在筆記本上飛速記錄。
她雖不明白爲什麽老爺爺要這樣刁難自己,可不能否認的是,這個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老人家,表面是刁難自己,實際上卻是給她非大師不能給的提點。
這點領悟能力,她還是有的。
所以,面對接下來老爺爺炮火連珠似的提問,何楹還是竭盡全力回答。
幼時,爺爺讓她牢記的古建築官式蘇畫施色口訣,在此時發揮了作用。
“上青下綠、硬青軟綠、紅邦綠肚、青依香色綠依紫”何楹背誦這些口訣的時候,恍惚間覺得這樣的畫面似曾相識。
一樣的長廊下,一樣的爺孫倆,甚至連題目都一模一樣。
唯獨不一樣的是。
爺爺在她背誦口訣後,即便挑出錯誤,也會笑呵呵地說:“楹楹雖然錯了幾處,可比起上次,還是有很大的進步。”
可這位老爺爺,卻在自己準确背出口訣後,比出兩根手指地冷哼一聲:“口訣雖然一字不差,可你有兩錯,而不自知!”
何楹不解:“兩錯?”
“一來,你以耳代目!”老爺爺聲如洪鍾,“你隻是照本宣科地背别人的東西,卻不睜眼睛去看看實例,這不是古建人該有的态度!”
“可實例不也都是,遵循口訣的原則去畫的嗎?”最重視形制的何楹,并不覺得自己有錯。
“你都沒有去考察,怎麽能這麽肯定呢?”
老爺爺仍然側着臉,終于願意多說幾個字:
“要說1979年的長廊彩畫,紋飾都是在1959年基礎上過色見新的,所以這兩個時期的箍頭施色,沒有不同。可是從曆史照片上看,排雲門兩側第一間長廊的箍頭施色,在光緒年間爲上綠下青,民國年間卻是東邊上綠下青、西邊上青下綠。而1959年爲了讓長廊施色與排雲門協調對稱,便都改成了上青下綠,完全與光緒年間相反。你能說,這是遵循原則嗎?”
“不能。”何楹完全不知道還有這樣一段曆史,可她心裏并不認同,“可我不明白,既然曆史上是上綠下青的原則,爲什麽後來要改?”
“爲什麽改?”
老爺爺聽到這個字,似乎有了笑容:
“這就是你的第二錯,抱令守律。你要知道,改,又叫變!有思才有變,變則通,通則達!若是不變不改,那中國的古建築不都是幹闌式建築了?還哪來的什麽飛檐鬥拱?亭台樓閣?如果不涉及修複和曆史,隻談發展,那改,決不是壞事兒。這彩畫也是一樣的,如果你們這些年輕人不能與時俱進,不能給本是封建皇族享受的彩畫賦予新的用途和意義,那這門官式彩畫技藝就隻能是個擺設!年輕人不了解,那還怎麽傳承下去?怎麽發揚光大?”
老爺爺的話,振聾發聩。
越來越多的遊客,被他的聲音吸引過來,紛紛拿出手機,拍下那一副角落裏的落墨山水,又默默轉去别處,欣賞彩畫。
而老爺爺雖然滿頭銀發,皮膚幹癟,可伫立在落墨山水前的身形,卻是挺得筆直。與身邊的廊柱一般,即便油漆斑駁、木紋開裂,卻仍然撐起梁枋鬥拱,爲世人訴說着古建築的過去,讓世人夢想着古建築的未來。
何楹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爲改變某種曆史的人。
更何況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因爲色盲症分不清紅綠,她很想言之鑿鑿地說自己可以。
卻還是洩氣一般說了句:
“我一定盡力,可以現在的現狀來看,要改變,還是不容易的。”
“那故宮修文物的,還要與時間對着幹呢!他們就容易了?”老爺爺一聽何楹說了這話,登時不樂意了,“你們都是逆勢而爲!自然不比旁人順風順水!未來的逆風局多着呢,如果連這點兒氣魄都沒有,那還不如趁早改行算了。”
老爺爺說着将拐棍重重點地,可不等何楹回話,便又像忽然想起來什麽一樣,“哦”了一聲,說:
“我聽你說紅邦綠肚實例的時候,在椽高上三分之二刷紅、下三分之一刷綠這段,你停頓了兩秒,說完後似有心虛,完全不比你其他時間利落幹脆。便斷定你,色感不強。”
“您怎麽知道?”
何楹心裏一驚,她以爲自己将突然發作的紅綠色盲掩飾得很好,卻不想還是讓老爺爺發現了破綻。
卻聽老爺爺答非所問,語氣竟緩和了不少:“眼睛不好,不是壞事,你可以用心去感受這些彩畫的魅力,即便沒有顔色。”
老爺爺說着,擡手拍了拍胸脯:
“你要知道,五彩斑斓不在眼中,雕梁畫棟卻在心裏。”
“是,我知道了,謝謝您的指點。”
聽罷這句話,何楹的雙眸第一次有了光芒。就仿佛一個半夢半醒十一年的遊魂,終于在此刻被叫醒一般。
她急忙拿出手機,想問問能不能留下老爺爺的聯系方式,方便以後請教。
卻聽見一個年輕女孩的驚呼:“媽!你看那個,是不是我姥爺?”
“哎呀爸!您怎麽跑這兒來了?”
話音剛落,一個中年女士便從何楹和顧招娣身後躍上台階。她見這兩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一直與父親聊天,就知道這老爺子準是拉着别人說些有的沒的,便不好意思地道歉:
“真是不好意思!我爸他眼睛得了白内障,今天本來說好帶他去看病,他出了家門就奔頤和園來了,我們拗不過他也就跟來了。這不我們剛去個衛生間的功夫,再出來就找不見他了!”
“哼!我這麽大的人了!就是來這轉轉,又沒怎麽着!你們真是!”
聽着女兒對這兩個學生的控訴,老爺爺非常不滿,用拐棍擋開外孫女的手,就要離開。卻在下台階時,一個踉跄險些摔倒。
四人連忙要去攙扶,卻又被他拒絕:
“四十年前,這千柱廊的地仗油漆都是我做的!我就是個瞎子也認得怎麽走,用不着你們幫忙!”
“是是是!走路不用我幫忙,那您這眼睛總得去治一下吧?”中年女士還是跟着,在右邊扶住了老爺爺。
“不治不治,花那冤枉錢呢!”
“姥爺,我年底結婚,您就不想看看我結婚的樣子啊?”年輕女孩說完,也挎着老爺爺的左胳膊,給他講頤和園的所見所聞,“而且啊,頤和園的荷花現在含苞待放可好看了,千柱廊上還挂了一排大紅燈籠,晚上亮起來,稱得兩邊的彩畫如夢似幻,您也不想看看?”
“那些個荷花,燈籠,彩畫,我閉着眼睛都知道什麽樣兒,不看就不看。”
“姥爺!”女孩有些惱了。
老爺爺随即改變了口吻:“不過我外孫女結婚,那我必須得看啊!”
“哈哈哈,這就對了嘛。”
望着一家人遠去的背影,何楹的眼眶不知不覺濕潤起來。
她不敢想象,一個幾乎沒有視力的老人家,是怎麽跨越車水馬龍、穿過重重關卡,憑借着四十年前的記憶,精準無誤地來到千柱廊中,找到他曾努力奮鬥的地方,還能将這裏的每一處建築、每一幅彩畫,記得清清楚楚。盡管這些彩畫,不是出自他之手。
如果不是刻入骨子裏的熱愛,便就是這條路線,他走了無數次。
那麽。
四十年前那個作爲外援畫師的何青山,是不是也像他一樣,雖然籍籍無名,卻将這一次經曆視爲生命中最高的榮譽?
他們在工作之餘,是不是也會去圍觀大師們作畫的風采,再将他們的技法牢記于心?
等到自己落筆時,是不是也會在心裏打鼓,将一花一葉構思百遍?
從古至今,有多少無名匠師,爲了古建築默默付出終生?又有多少名師名匠,無私地将自己的技藝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這些答案,何楹不知道。
可她現在知道,越是逆勢而行,越是要有一腔孤勇的膽魄,和一條路走到黑的執著。
更何況,如今她也不再是一個人。
思緒停在了這裏,何楹的肚子忽地“咕咕”叫了幾聲。
雖然自己肩負重任,可餓着肚子要怎麽幹活?
她見顧招娣又挂斷了樓心月催促的電話,便收拾好筆記本說:“走吧!咱們去吃飯吧!”
“好。”顧招娣點頭,剛轉過身,又指了指身後的老爺爺問,“你不用留一下聯系方式嗎?說不定以後還要請教這位老人家。”
何楹順着她手指方向,見老爺爺雖然有家人攙扶,可因爲眼睛的問題還是步履蹒跚。老人家辛苦一輩子,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治療眼睛,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自己還是不要打擾的好。
“不了。”她搖了搖頭,說完就昂首挺胸地走了。
顧招娣卻是愣了幾秒。
想到親手教會自己木作手藝的外公,在她小時候也曾說過同樣的話,她心裏便不知不覺泛出一陣酸楚。
外公是個明制家具廠的老師傅,每次打家具時候,總會逗一逗小招娣:“外公什麽時候能看到娣娣嫁人啊?”
可是小招娣總會冷哼:“娣娣不嫁人,娣娣要像男孩子一樣!”
“不嫁人怎麽行?每個女娃兒都要嫁人,都要做漂亮的新娘子。”外公見她不高興,還是笑呵呵地哄,“我們娣娣這麽漂亮,長大了也是最漂亮的新娘子,到時候外公給你打一套家具,給你做嫁妝!”
“我不要我不要!”每每聽到這裏,小招娣就會氣憤地跑掉,連外公給她包最好吃的包子都哄不好。
可是後來,嫁妝沒打完,外公也不在了。
小招娣長大了,雖然她依然不想結婚,可她多想跟外公說一聲“好,我用外公的家具做嫁妝”。哪怕是欺騙,也能讓唯一愛着她的人,多笑一笑。
隻是等她懂得這樣的道理後,才發現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樓心月催促的電話又響起,顧招娣回過神來,才發現眼角有一道冰涼。
她依舊用平淡的語氣接了電話,而後便也快步追上何楹,向寄瀾亭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