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徐靜一下子就聽出了程波的聲音,連忙拉起正在眺望影視基地全貌的何楹跑過去,滿臉焦急地問,“他們開始了嗎?”
“沒有,就等你們了!”
程波說着将兩個安全帽遞給兩個女生,面對何楹時,依舊是一幅笑眯眯的表情:
“徐靜上次跟我說,聽你講了古建築彩畫之後,她特别感興趣。正巧我們學校有參與《大明匠神》影視城的搭建,我們作爲實習生,有時候能接觸到一些油漆彩畫工作,我就會帶她過來看看。今天又聽她電話裏說,天陽的古建大神要來參觀,我們所有成員都特别高興!”
“大神?這我可真的不敢當。”何楹心裏有些尴尬,看了看徐靜又對程波坦白說,“我隻是個大二的學生,學的東西都是書本上的理論知識罷了。可你就不一樣了,不但是香山幫營造協會會員,還去故宮博物院進修過,實踐能力和專業水平一定比我強很多。”
“你就别謙虛了!你是唐果果的組長,她那麽厲害,你一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說到唐果果,程波從不吝惜對她的誇贊。
“行了行了!你們兩個大神就别互相吹捧了!再不進去,他們着急先開始了,我們跟不上全程不就白逃課了嗎?”
兩人覺得徐靜說的有理,便停止無聊的話題,到旁邊的保衛處登記。因爲裏面有演員在拍戲,所以安保人員對兩人的盤問會更詳細一些。
聽到這個消息,徐靜對這次逃課的成果更加滿意,接受安檢時不忘對何楹眨眼:“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獲,一會兒咱們去看看能不能弄個簽名!”
“嗯,好啊。”何楹點頭将包包放到傳送帶上等待安檢。
說到逃課,在何楹的學生生涯中,這還是第一次。
如果不是徐靜執着,而她又實在累得不行,可能也不會跟來。
這一周的時間,3306寝室的四個女生,一直都處于緊張忙碌的狀态。身爲組長和肩負重任的何楹自然也不例外。
她在美術學院學習的課程,聽起來貌似很簡單,除了練習線條,就是學習調色。
可古建築的線條除了要保證橫平豎直,還需要有空間感,每一個部件的圖案細節更不容許有半點差錯,她隻能通過不斷的練習,讓自己的手腕形成肌肉記憶。所以每天晚上回到寝室時,何楹整條胳膊都會腫到擡不起來,爲了止痛還在手腕處貼了膏藥。
而調色雖然沒什麽難度,可她必須反複嘗試,磨練手感,争取不需要去看顔料盤,僅憑毛筆的水份和蘸上顔料後的重量就能調出滿意的顔色,以便應對偶爾發作的紅綠色盲症。她甚至還會用手指撚開顔料,通過顔料顆粒粗細,來區分石青石綠的深淺。故而,原本纖細嫩白的指尖,現在也被顔料染得烏青一片。
就這樣,一門富有創造性的國畫藝術,在何楹這裏,慢慢變成了機械重複的技術學科。
從亭台樓閣到宮殿廟宇,再從門窗雕花到藻井天花,連同瓦片脊獸、萱草龍紋,都被她拆解又組合,反複畫了多次。無論外觀還是細節,每一處落筆,她都嚴格按照葉舫妤的要求去做。
每當徐靜和其他國畫生贊歎,她的線條比用尺子量的還直時,她總會笑笑說自己的畫充斥着匠氣,不能稱之爲畫。
而她,也在成爲一個彩畫工匠的路上,越走越遠。
經過一系列的繁雜手續後,何楹和徐靜終于被程波引進影視城的大門。
雖然很多建築被綠網覆蓋着,可隻要稍作停留,還是能看出它們的全貌。
隻是讓何楹不解的是,她們在高速公路上明明看到已經建好的宮殿房頂,可走進來觀看時,卻發現這座宮殿竟是個半成品,不但沒有裝上門窗,走到側面甚至還能看到内部的木結構。
而一路走過來,他們看到的其他建築也是風格迥異,不夠完整。
程波看出她的疑問,急忙解釋:
“因爲《大明匠神》這部電視劇講得是,明代傳奇建築師蒯祥的一生。他一生中設計和營造的建築不計其數,就需要這些風格和等級不同的建築做布景。而且很多鏡頭都需要呈現古建築營造進行時的畫面,所以這裏就需要搭建很多半成品。”
“怪不得天陽市政府都沒有宣傳,原來這就是一個施工現場而已!”徐靜不滿地撇了撇嘴。
卻不知,這些半成品對何楹來說,簡直是意外之喜!
去BJ考察古建築固然很好,可他們也隻能看到外觀。而内部複雜的結構和施工細節,卻隻能在這裏看到。
她急忙拿出手機,從各個角度對這座宮殿進行拍照。
程波見狀,也跟着何楹站到,在明代被稱爲奉天殿的大殿側方。
這座大殿幾乎是按照1:1的比例複原,布滿金色琉璃瓦的重檐庑殿頂下,是面寬十一開間,進深五間的龐大空間。排成排的大小鬥栱之下,則是未施彩畫的大額枋和剛上了紅漆的檐柱楹柱。再往裏看,便能清晰地看到中央六根大柱,伫立在未鋪方磚的水泥地上,即使沒有瀝粉安金雲龍,也足以讓這座仿建的最高等級宮殿,在布滿滑軌和射燈的影視基地透出一股厚重雄渾的氣勢。
“就說這座仿建的明代奉天殿吧!”見何楹拿出手機從各個角度拍照,程波的介紹更加起勁兒,“它的營造過程,就是《大明匠神》的一條重要主線,從最開始,我們的部分工作人員就需要穿上明代工匠的衣服,邊幹活邊當群衆演員!而且會持續到拍攝結束,你們小組的人想來,随時都可以。”
“那真的太謝謝你了!等我們考察回來,一定要請你吃飯!”
“不用客氣,到時候你幫我個忙就好了!”
正忘我拍照的何楹壓根沒看到程波窘迫的神情,收起手機不待問是什麽忙,便聽到旁邊高處的廣播中,響起副導演的聲音:
“注意注意,全場都有。十分鍾後在奉天殿後頭空地集合,拍攝下一個群像鏡頭,地仗材料預加工。”
話音剛落,想看熱鬧的徐靜便拉着何楹向奉天殿後頭跑去。
程波則一邊追一邊小聲囑咐二人:“你們就站在最外圍,導演喊CUT之前千萬不要出聲。有什麽想問的,等劇組拍完這個鏡頭再過去問師傅,聽到了嗎?”
“哥你真是啰嗦,我們知道了!”
徐靜有些不耐煩,她連地仗工藝是什麽都不知道,又怎麽想問有關地仗材料預加工的問題呢?此時此刻,怎麽找個絕佳的地點看劇組拍攝,才是她急于解決的問題。
何楹自然也是很好奇的。
可當她跨出奉天殿的門檻,目光越過劇組工作人員,又從一台台攝像機中間掠過,定格在一個群演潑灑出的殷紅液體上時。
卻怎麽都不肯再向前走上一步。
“走啊何楹?”徐靜不解的回頭,卻見身後的何楹臉色蒼白,額頭冷汗密布,下意識喊了一聲,“你怎麽了?”
“是啊何楹,你不舒服嗎?”
何楹隻覺得徐靜和程波的聲音很遙遠,她甩開徐靜的手,說了聲“我去休息下”,便跌跌撞撞向身後的奉天殿走去。
面前的水泥地忽然泛起波瀾,明明暗暗地回閃,她閉上眼睛等了幾分鍾,在睜開時,眼前的一切便又成了她最讨厭的樣子。
奉天殿的楹柱,變成了綠色。
同時變成綠色的,還有徐靜剛剛染過的紅發。
“你怎麽了何楹?你是中暑了還是太累了?”程波很擔心,“要不然還是回學校吧?”
徐靜點頭:“是啊何楹,這幾天你也太拼了,要不今天就先到這。”
“.好吧。”何楹沒有堅持,起身就向外走。
一路安靜地走到門口,終于還是開口問程波:“那個師傅倒出來的紅色液體是什麽?看顔色不像油漆。”
“哦,那個是新鮮豬血,用來發血料的。”程波知無不言,“血料作爲膠結材料,被廣泛用于古建築的地仗殼中,所以在拍攝時,導演也要求我們的人盡量還原傳統工藝。”
“果然.”何楹低頭說了一句。
程波沒有聽清又問:“什麽?”
“沒什麽,那如果沒有新鮮豬血來發血料,能不能用别的材料代替?”
“倒也不是不行。”程波若有所思,“大漆地仗就不需要摻血料,可這種工藝難度大,造價高,非常複雜,幾乎沒人再用。還有就是用現代工藝仿做,可是古建築地仗工藝經常用于文物建築的修葺,所以我們還是會用傳統工藝和材料來做。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沒什麽,就是不太懂想了解一下,謝謝你。”何楹有些懊惱,卻又不知道怎麽表達,隻好用微笑搪塞過去。
徐靜聽不懂,就在等車的間隙問程波:“你們說了半天,能不能告訴我,什麽是地仗工藝啊?”
程波見何楹不舒服,便自己解答:“簡單來說,明清的古建築多爲木結構,那工匠們爲了保護木質不受風吹、日曬、雨淋,又爲了便于在木件上作油飾彩畫,就會用灰、麻、布等材料做一層堅固的殼,将表面找平。這種工藝就叫做地仗。”
“原來如此!”徐靜點頭,“難怪我去參觀古建築,看到那些柱子都那麽光滑,還震驚會有這麽厲害的工匠把木頭打磨得那麽圓。今天才知道,原來他們不是直接在木頭上刷漆呀!”
“當然不是了!”
程波笑了笑,又給何楹遞了瓶水:“今天是有些倉促了,不過影視基地一直在這,随時歡迎你們小組過來。”
“今天真是麻煩你了。”何楹接過水,有些愧疚,“要不是我,你們就能繼續看拍攝了。”
“别這麽說,我們以後有的是機會。”程波笑了笑,停頓一下,終于從背包裏取出一個包裝精緻的禮盒,“說到麻煩,我也有一件想麻煩你的事。可不可以請你,幫我把這盒紫藤餅轉交給唐果果?我想着你們明天就出發去BJ考察,她路上餓了,可以當零食吃。”
“當然可以!”
何楹很樂意效勞,接過紫藤餅正想說唐果果一定喜歡吃,卻意外接到了她的電話。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唐果果的電話,我接一下。”
隻是按下接聽鍵,不等何楹說話,唐果果焦急的聲音便從另一端傳來:
“何楹!大事不好了!樓心月和初明辰在美術學院,跟陳婧怡和王瑾媛她們打起來了!現在都被叫去譚教授辦公室了,怕是要記過處分!”
“什麽?”何楹震驚,“他們倆好好的,怎麽跑去美術學院了?”
來不及細說,計程車恰好到了門口,何楹婉拒了程波和徐靜送自己回去的好意,便上了車。
看着計程車遠去,徐靜有些奇怪:“何楹剛才怎麽怪怪的?她剛來時候很健談的,怎麽後來話這麽少了?”
“可能因爲我們是競争對手吧,我跟她站在一起,别提多緊張了!”
“我看你是覺得她太漂亮,才緊張的吧!”徐靜笑着打趣。
“才不是呢!僅憑外表,是不可能讓你哥我這麽緊張的!”程波跟在徐靜身後往影視城大門走,卻還是頻頻回頭,不自覺地低語,“是一種氣場,棋逢對手的氣場,讓我有一種危機感。”
可他又覺得何楹方才的反應實在不正常,想了半天才霍地瞪圓眼睛:
她.該不會是暈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