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間主任正安排工人們,把幾箱子開好的木料裝車。他先是跟譚偉民和劉廠長打了聲招呼,接着就忽略了初明辰,向樓心月展示起自己爲她精心挑選的各式木料。
作爲一個老木雕師傅,李主任非常懂得,不同材質的木頭對應着不同雕刻需求的道理。
而制作古建築模型的工藝,雖然與雕刻木雕作品不盡相同,可所需要的木料,也不至于有太大差距。
又因爲樓心月是初學者,還是女孩子手勁兒不大,所以他選的木料多是質地疏松的軟木:
“這些椴木、樟木和銀杏木,氣幹密度都在0.8左右,硬度低,最适合雕刻一些造型簡單、形象比較概括的作品,拿來做古建築模型就非常好。小姑娘初學雕刻用這些木頭,雕鑿起來還是比較容易的。”
見樓心月點頭聽得仔細,車間主任又指了指另一個包裝精細的木箱:
“等你手藝練出來了,就可以試着用楠木來雕刻。楠木是軟木之首,紋理細膩,打磨之後的光澤非常漂亮!這一箱子金絲楠木是劉廠長特意安排的,上面的花紋都是天然結成的山水人物花紋,用來制作參賽的古建築模型,那肯定能拿大獎!”
“這麽厲害?”樓心月自然希望能用金絲楠木制作模型,可她仍然牢記葉舫妤規定的預算金額,故而搖了搖頭,“可是這太貴了,不符合規定啊。”
一同聽車間主任介紹的譚偉民也不免唏噓。
“這一大箱子金絲楠木,少說也要值十幾萬,這麽好的東西給他們,那不是浪費嘛!”他說完,就想招呼工人們搬下來。
劉廠長急忙勸阻:“哪裏哪裏,這都是應該的!您就讓孩子們收下吧!”
“這絕對不行,比賽有要求,不能用這麽貴重的材料。”譚偉民見工人們不動,便要自己動手往下搬,可劉廠長就是不讓。
見雙方僵持半天,一直被當成空氣的初明辰終于站出來:
“那個劉廠長,李主任,我們的作品造型難度大着呢!可能需要硬木!這金絲楠木您還是收回去吧!”
“硬木?”劉廠長一聽這話眼睛一亮,回頭便招呼車間主任,“老李!去!把庫房那箱子小葉紫檀搬過來!”
初明辰趕緊制止,“哎呦劉廠長,好東西您還是用在刀刃上吧,再說小葉紫檀那氣幹密度都要到1.3了,我們可沒羅師傅他們那麽大的手勁兒。”說完,見門口正巧堆着些紅木,便指了指說,“要我看來兩箱紅酸枝就行,硬度僅次于小葉紫檀,價格也沒那麽貴,用來比賽符合要求不說,您也好跟廠裏其他工人們交差不是?”
“這”
劉廠長本想自己買單,可木料價格實在太高,他正琢磨着先跟廠裏打借條,可聽到這話又有些猶豫了。
畢竟這麽好的木料用一塊少一塊,如果留在廠裏,未來說不定還能用來談個大訂單、或者是參加個木雕比賽,爲天陽木材廠帶來更大的收益和名氣。
自己擅自做主,确實不合适。
可他話都說出去了,怎麽好收回來?
“他說的對。”譚偉民給劉廠長台階的同時,也終于向初明辰投去贊許的目光,“好料還需好刀來雕!給他們?哼,那豈不是暴殄天物了?”
“那、那就聽譚院長的!”見譚偉民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劉廠長終于不再堅持。
可他還是叮囑車間主任,一定要挑選花紋、顔色、氣幹密度和香氣都能對得上的紅酸枝,再與葉舫妤聯系後,務必親自搬到指定地點。
安排好這些瑣事之後,才熱情地送初明辰和樓心月離開。
譚偉民則留在天陽木材廠,幫劉廠長聯絡東陽的木雕師傅。
樓心月和初明辰謝絕了劉廠長派車送他們回學校的好意,而是打算直奔天陽美術學院找何楹,再接上顧招娣和唐果果一起回學校。
明天就是5月31号,天陽大學所有用BJ官式建築參賽的小組成員,都要出發去BJ考察古建築。這一周,幾人都是各忙各的,幾乎沒怎麽碰面,很多細節都需要抓緊時間溝通。
比如,到了BJ之後,要吃什麽?玩什麽?買什麽?
當然了,還有考察什麽建築?考察什麽重點?大家怎麽分工?
不過後者顯然不在樓心月的考慮範圍之内。
此時,坐在出租車裏飛馳于城郊高速的她,早已經在手機備忘錄上列出自己想要嘗試的美食清單。
可卻全都不受初明辰的待見:“我說你們這種超級富二代,平時旅遊,就吃這些?!”
“你懂什麽?”樓心月傲嬌地翻了個白眼,“我都做好攻略了,夏天去BJ,像我們這種小仙女,就要吃各種文創雪糕!故宮的脊獸、國博的大盂鼎、圓明園的大水法、天壇公園的祈福冰淇淋.不但清涼解暑,還特别适合拍照!”
她花癡地看着手機屏保上,袁磊拿着文創雪糕的街拍照片,覺得自己離偶像又進了一步。
想了半天又“啊”地一聲,點開備忘錄:“還要加上吳裕泰的抹茶味冰淇淋!”
“你這算什麽美食?”初明辰扔下懷中的一背包木頭塊,作勢要奪樓心月的手機,“我再給你加幾個!”
“我不!”樓心月一臉防備,“你想吃什麽你自己寫!”
“哼!自己寫就自己寫!”
初明辰說着掏出手機,一邊哒哒地打字,一邊叨叨個沒完:
“去BJ怎麽能不吃BJ烤鴨呢?還有門丁肉餅、炙子烤肉、銅鍋涮肉!這些都是肉,果子肯定最喜歡!我呢,就來個陳記鹵煮、姚記炒肝兒和爆肚馮!給顧招娣來上一份芥末鴨掌和火燎鴨心,這個味兒夠辣,最适合她的火爆脾氣!再給何楹學姐選幾份稻香村的桃仁松糕、山楂鍋盔和薩其馬,她溫柔娴靜的氣質就得這些點心來搭!如果吃不飽,就去宮門口買兩份貝勒紅豆卷和八寶粘豆包,配上幾瓶北冰洋汽水和酸梅湯,飯後來上一碗兒文宇奶酪消食,這就齊活兒了!”
看着初明辰收起手機,卻沒有念到自己的名字,樓心月有些不開心:“怎麽沒有我的?”
初明辰故作疑惑:“你這種仙女,不是吃雪糕就行嗎?”
“仙女也要吃飯呀!”樓心月瞬間嘟起小嘴。
“哦?那我想想給你選什麽啊?”初明辰歪嘴一笑,“既然是仙女,那肯定要保持身材,就不能多吃,我看老BJ豆汁兒最符合你的要求!夠酸!夠沖!包你一聞就吃不下飯!!!”
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
“豆汁兒?”樓心月愣了兩秒,随即反應過來,解開安全帶撲過去就要掐初明辰的脖子,“你敢說本大小姐像豆汁兒!你個混蛋!你才酸,你才沖!!!”
“哎哎哎~好了好了好了!我就是開個玩笑!你系好安全帶,這是高速!”初明辰連忙抓住她張牙舞爪的手腕,又“哈哈”了半天才說,“看給你氣得!我重新給你選還不行嗎?”
“你松手!”樓心月本就嬌生慣養,柔軟的手腕被這麽一抓登時吃痛,“讨厭的家夥!我一會兒就告訴何楹她們,你故意欺負我!”
“行行行,我松手!”初明辰說着,便換了左手抓住樓心月兩隻手的手腕,胸膛前傾與她微微靠近,右手則将她身側的安全帶扣抓住,才微微低頭輕聲說,“不過我松了手,你可不許再來掐我了!”
他見樓心月乖乖點頭,便飛速将她的安全帶抽出扣好,同時松開了她白皙的手腕。
哪知這樓心月根本說話不算話。
她手疾眼快,擡手就抓住初明辰的一頭卷發:“敢耍本小姐!我今天就給你薅成地中海!”
初明辰立刻大喊:“啊!疼!高速公路!不許打鬧!”
又見她手勁兒不減,便急忙說:“爲了感謝樓大小姐救天陽木材廠于水火,我帶你去吃宮廷菜,那、那都是早年間王府格格才吃得上的!她們想吃都沒資格,就服務你一個,這總行了吧?”
“還有呢?”
“還有?還有,你樓大小姐最是人美心善,咱們能有這麽好的木料比賽,全靠你的功勞!你是我們的大功臣!我錯了我錯了!你饒了我吧!”
“這還差不多。”聽到這話,樓心月才消了氣,不情願地松開了手。
初明辰則抱着頭揉了半天,卻再不敢說話。
前邊開車的司機師傅終于擦了擦額角冷汗,适時緩和情緒:“這就對了,小情侶吵歸吵鬧歸鬧,可不敢在高速公路上動手,這不前幾天還有情侶打架出了事故,都上新聞了呢!”
剛剛安靜下來的兩人,立即異口同聲怼了過去:
“誰跟他是情侶!”
“誰跟她是情侶!”
而後又互相瞪了一眼,向各自的窗外看去。
兩邊樹木已長出蔥蔥綠葉,遙遙望去、碧濤洶湧,可不待看清路旁是什麽樹,便一閃而過被抛到身後。仿佛多年前紮根在心底,卻不堪回首的心酸往事。
樓心月永遠忘不了自己剛上小學的那個夏天,爸爸爲了将他心中的商業帝國變成現實,毅然辭去穩定的工作下海經商,用堅毅的雙足踏遍了祖國山河;媽媽不肯放棄舞台下的掌聲和舞台上的燈光,跟着歌舞團四處巡演,将最美的舞姿留在了世界各地;而她自己,則被獨自留在了外婆的小院兒。
她跟着外婆生活十年,也追随媽媽的腳步十年。直到爸爸成爲首屈一指的地産大亨,媽媽也走下舞台退居幕後,樓心月滿心歡喜,以爲終于等到了一家團圓的時光。
卻看到媽媽從手提包裏,拿出一份離婚協議書。
夫妻聚少離多、感情三觀不和、缺少共同語言
這些都是他們分開的理由,可他們除了問樓心月願意跟誰生活之外,從來不會問她同不同意這個決定。
于是,她隻能忘情地起舞,在房間、在舞蹈室、在大街上.甚至,是在大雨裏。
不幸又萬幸,她得了爆發性心肌炎。
被搶救成功後,外婆、爸爸和媽媽都在哭,隻有她在笑。
誰說她隻是個有錢的漂亮花瓶?誰說生病是不好的事情?樓心月覺得此刻的自己最聰明!最幸福了!
哦對了,這都要感謝那場大雨。
還有,她躺在救護車上看到的,從小縣城到省城的公路兩旁、那一棵棵聽到她默默祈禱的參天大樹!
而同樣的,初明辰看到這樣的場景,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劫後重生。
失去父母的初明辰因爲沒人照顧,便被舅舅接到BJ,可舅舅彼時還是個剛實習的考古系學生,平日吃睡工作都在考古現場,根本沒有精力照顧一個八歲大的孩子。尤其是初明辰經曆過地震之後,不敢自己睡覺,整晚都要他開着燈講故事。請假照顧初明辰多日,又即将面臨畢業答辯,舅舅已經心力交瘁。
後來經學校老師介紹,說有對教授夫婦,都是清華建築學院的高級人才,家風嚴謹、條件又好,唯一的兒子體弱多病,想要再領養一個孩子給那個孩子作伴,舅舅便帶着初明辰去了教授的住所。
“明辰乖,梁教授人特好,你以後就是他的兒子了。”
“他還有一個兒子,估計比你大三四歲,你到時候就叫他哥哥。”
“你不是一直羨慕别人都有爺爺嗎?梁教授的父親也是非常好的老教授,以後他就是你的爺爺了。”
舅舅一路上都在爲初明辰描繪未來的家有多麽美好,多麽溫暖。初明辰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他以爲這孩子是懵懂無知,卻不知道,在初明辰的眼裏,他們所乘坐的出租車駛向的,是怎樣一片恐怖陰森的密林。
更是在他把初明辰的小手交到梁教授的大手上後,獨自坐上回程的出租車時,他才見識了這孩子骨子裏是多麽的執著和堅強。
初明辰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甩開了梁教授的手。
擡腿就在出租車後頭狂追。
大雨傾盆而下,他也不管不顧,隻是一邊跑一邊大聲喊着:
“舅舅!舅舅!我再也不聽故事了!”
“舅舅!我自己能睡覺了!我不怕了!”
“你别送我走!别把我給别人!别丢下我!”
他也不記得自己追了多久,隻感覺雙腿麻木、心髒幾乎要跳出喉嚨,直到親眼看見舅舅的車轉了個彎,便一跤摔在地上的水坑裏,再也爬不起來。
初明辰不哭也不喊。
因爲他知道,從現在開始,自己再也沒有親人了,他是徹頭徹尾的孤兒了。
可是車停了。
舅舅從車上跌跌撞撞跑下來,一把就把這個相處沒幾天的外甥抱住,哭得不能自已:
“明辰!對不起!是舅舅糊塗了!你是姐姐姐夫唯一的骨血,我怎麽能把你給送人呢!舅舅真不是個東西!舅舅再也不離開你了!”
就這樣,初明辰又坐上了回程的出租車,他還記得被雨水洗過的樹葉在陽光下綠的刺眼,片片分明,還都鑲着金邊。一棵棵大樹揮舞着粗壯的手臂,像父親堅實的臂膀和母親溫柔的懷抱一樣,給他力量和勇氣,去迎接新生。
可是後來他才知道。
舅舅那時候過得一點兒也不好,考古的時候東奔西走、居無定所,賺得也不多,好不容易經人介紹談了個對象,忽然被告知未來丈夫還要養姐姐的孩子,便一扭身就跟舅舅吹了。
足可見得,那些至死不渝的愛情和田螺姑娘,都隻存在戲文傳說之中。
這年頭的情侶,根本就不靠譜兒!
兩人各自回憶到這裏,便被司機沒話找話拉回了思緒。
“诶你們聽說了嗎?咱們天陽市政府前段時間引進了一個影視城項目,都修了好些日子了。”司機見兩人不說話,又跳出來緩和氣氛,“聽說是爲了一個大制作的電視劇建的,那規模跟皇城似的,就在前頭呢!”
這倒是個新鮮事兒。
樓心月和初明辰不約而同向左看,卻連個影子都沒看見:“怎麽沒看到?”
司機潑了盆冷水:“在右邊呢!”
“且!”樓心月又翻了個白眼。
恰在此時,與他們迎面擦身而過的出租車上,卻響起了一個女生的尖叫:
“何楹何楹!你快看呐!就在前面,《大明匠神》的拍攝基地,今天他們該進行地仗工序了,我沒騙你吧!這課還真的逃對了!”
順着徐靜手指方向,何楹也按下車窗。
隻見不遠處的密林之中,重檐庑殿頂的宮殿一角隐約可見,上頭的黃瓦仿佛鱗片一般在枝葉縫隙間閃爍着金光。
而随着車頭一轉,一片巨大的影視基地施工現場,便赫然出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