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奶奶的意外,讓顧招娣始料未及。
這還是她第一次,眼睜睜看着這麽慈祥的老人家,上一秒還那樣意氣風發,下一秒就倒在了自己面前。
即便顧招娣認爲她已經足夠冷漠,卻也難免爲生命的脆弱和無常所感慨。
可感慨歸感慨,她也做不了什麽。
恰巧唐果果也結束了體驗課,她見西廂房沒有人便推門進來,想問問顧招娣要不要與自己一起去天陽美術學院找何楹,顧招娣沒有别的事又覺得順路,就答應下來。
正當她起身想要離開廂房時,卻見唐果果盯着長桌上水丹青的圖案,兩眼放光。
“哇!~這就是茶百戲吧?我還是第一次見呢!”她激動地拿出手機,“你等我幾分鍾,我拍了照片,咱們再走!”
顧招娣點頭。
“我們那邊的老師說了,宋代的茶百戲是非常難的技藝,她練了好幾年也才能繪制一些花花草草這種簡單的圖案,像這種羊羔跪乳的動物圖案,都要很厲害的茶人才能繪出來的。”
唐果果在各個角度拍了幾十張照片,卻還是不覺滿足,又開始拍起視頻來:
“不過真的好可惜,聽她說,剛才救護車拉走的那位奶奶就繪得好一手茶百戲,就是不知道那位奶奶的手藝到底怎麽樣?我有沒有眼福能見到?”
顧招娣很想跟她說,你現在拍的,就是江奶奶的水丹青。
可還不等她開口,便聽到唐果果發出一聲驚呼,緊接着又向自己瘋狂招手:“顧招娣!你快看快看!我的天呐!!!”
“怎麽了?”顧招娣鮮少見到唐果果這樣一驚一乍,雖然覺得她有些少見多怪,可還是耐着性子走到近前,向建盞内裏輕輕一瞟,“看什麽?”
卻不想,就是這樣的輕輕一瞟。
竟讓她震驚得脊背汗毛直立,甚至聽不到唐果果的回答。
“你看這隻小羊,剛才還跪在那吃羊媽媽的奶,現在它就長大了,還跟羊媽媽一起吃草。”
隻是,唐果果說的這幅畫面,也随着茶湯溫度降低,漸漸從雪白的茶末上消失,繼而緩緩浮起的卻是兩列隸書小字: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眨眼的功夫,便又煙消雲散。就像紅唇姐姐說的那樣,水丹青,存在的時間非常短暫。
好在,這不到十秒鍾的畫面被唐果果拍了下來。顧招娣心想,如果能發給那個紅唇姐姐,對她來說也算是一種安慰吧。
“你把視頻發我微信。”
“哦,好。”
顧招娣收了視頻又道了謝,便跟唐果果一起走出了清林茶社。
此時程波和那四個漢服娘已經離開,顧招娣原本還擔心唐果果會像來時一樣,要用披帛把腦袋包起來才願意見人。卻沒想到這胖美人竟是自信滿滿地走進地鐵,又一臉淡然地接受着地鐵裏陌生人的檢閱。
這樣的變化,實在讓顧招娣刮目相看。
她本來還很樂意在唐果果身邊做一個綠葉陪襯,可直到上了地鐵,她才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多麽的荒謬。
因爲,程波和那四個漢服娘竟然也在這趟地鐵上,而且他們的目的地,也是天陽美術學院。
六個身穿漢服的男生女生坐地鐵時還算安靜,可到了美術學院的廣場,便又開啓了茶話會模式。短短的半個小時,已經從琴棋書畫、詩酒花茶聊到帝王将相、風流怪談,現在又開始互相介紹起她們身上漢服的形制。
而坐在五人身邊的顧招娣卻一臉生無可戀,完全插不上嘴。
她除了不停地發微信催促何楹下課快些出來,便隻能在路人舉起手機拍照時,默默擋住自己的臉。
可顧招娣不知道,收到微信的何楹,此時卻被畫室同學的問題,絆住腳步。
不善線條卻最善于設色的徐靜,原本已經與何楹互相交流了一節課,可此時她見何楹在紙上又畫了一幅别有韻味的蘇式彩畫,便更加好奇:
“你說的這個暈色,和我們說的暈染是一回事兒嗎?”
“暈色,也叫烘色。是古建築蘇式彩畫中的一個着色程序。”何楹有些後悔在徐靜面前賣弄,卻又不得不耐心地講解,“蘇式彩畫的中、下五彩,需要先深後淺、逐條描繪,最後粉以襯托。”
“那什麽是中、下五彩?在古建築的彩畫中,色彩也是分等級的嗎?”徐靜的問題更是一個接一個,“那上五彩又是什麽?”
“這個.說來話長了。”何楹撓了撓額頭,想了半天才想出比較簡練的回答,“其實在中國古建築的蘇氏彩畫上,确實有色彩的分級。在明朝永樂年間BJ城營造宮殿時,就曾經大量征用江南工匠,工匠們便把蘇式彩畫傳入北方宮廷,逐漸形成了‘官式蘇畫’這麽一種新派的彩畫。”
畫室中其他同學原本想走,可聽何楹說得繪聲繪色,便也三三兩兩湊過來聽。
“所謂官式,就是爲皇家服務。可皇家的規矩多,階級也多,便就催生了蘇式彩畫的分級。”
“原來如此。”徐靜了然地點點頭,完全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建築彩畫竟然會有這麽多門道,“那就是說,這上五彩、中五彩、下五彩,要應用在不同等級的建築上了?”
“不錯。”何楹也點頭肯定徐靜的回答,“上五彩,也叫金琢墨作。是指将圖案外輪廓線和圖形各部分分界線一律采用凸起的瀝粉制作,再貼金箔。整個圖案的各種顔色平塗後均采用三退暈技法。設底色時運用青綠爲主色,兼用各種中間色,多用于繪制皇家園林。”
這番專業的講解,聽得幾人雲裏霧裏。
何楹見狀,又開始犯難要怎麽繼續講中五彩和下五彩?
想到顧招娣和唐果果已經等了自己太久,便隻好抱歉地跟徐靜說:“其實古建築彩畫的知識非常龐雜,三言兩語真的說不清楚,不如我把筆記文檔發給你,你先自己研究,下次我來上課,再給你講解。”
“好!”徐靜笑得很開心,也背上書包準備向教室外走,“其實就聽你這麽一說,我就覺得古建築彩畫特别有趣。如果可以,我畢業以後,也想去畫古建築彩畫。”
“爲什麽?你學國畫學得好好的,還是别輕易放棄。”
何楹說的是心裏話。
她見識過古建築彩畫師工作時的艱辛,也知道他們的付出有時不一定就有回報。生怕徐靜這樣的好學生被自己三言兩語帶偏了,便好言相勸。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
身後的幾個國畫系同學,竟然也有跟徐靜一樣的想法。
大家有說有笑地走到電梯口,卻在電梯打開的一瞬間,安靜下來。
隻見手捧石膏雕塑的陳靜怡,一臉高傲地站在電梯中間,見到熟悉的同學走進電梯,她沒有說話,也沒有挪動位置。反而在何楹走進之時,發出一聲冷笑。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何楹并不想與她有什麽牽扯,看也未看陳婧怡一眼,便按下關閉電梯的按鈕。
卻不想,身後的徐靜竟冷冷發問:
“你笑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