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高考志願,何楹選擇了天陽大學建築學院。
倒不是因爲專業課老師的推薦,而是天陽大學開設了古建築專業。
建築和國畫,聽起來是毫不相關的兩個專業,可她卻奇迹般地找到了平衡點:
古建築彩畫。
這也是她能想到的,繼承爺爺遺志的唯一途徑。
而這之後的日子,何楹除了正常上課、跟着導師做古建項目,也會在假期與爸媽一起到處求醫治療眼睛,生活一如既往地多姿多彩。
隻是,有一點她說了謊,也從沒跟任何人提及。
間歇性紅綠色盲症,并不是從小就有。
雖然那場慘烈的大地震已經過去整整十年,可地動山搖之際,房倒屋塌、泥塑盡毀、挂在腳手架上的顔料四處潑灑的畫面,還是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是她第一次跟爺爺出遠門,去四川修複平武報恩寺的古建築彩塑。
一個月來,她天天看着爺爺爬上爬下,爲威武的彩塑修補填色、瀝粉貼金。
眼看着爺爺完工後就能陪自己到處玩了,卻不想發生了地震。正跟别的小夥伴一起玩捉迷藏的何楹,被工作人員抱着沖出天王殿,爺爺卻因爲救人被坍塌的屋脊砸中。
當廢墟之下的爺爺被救援隊擡出來時,已經奄奄一息。
不滿八歲的何楹對生死的概念還很模糊。
别的工作人員都在抹眼淚。
她卻因爲看到爺爺渾身都是綠色的顔料,趴在旁邊大喊:
“爺爺!爺爺你醒醒啊!你的臉都被顔料弄髒了!你快起來擦幹淨呀!”
直到爺爺再也沒有醒來,她才懵懵懂懂地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什麽綠色的顔料,而是爺爺傷口流出來的鮮血。
“何楹?何楹你别這樣。”
林儒的聲音将何楹拉回現實。
看着她臉色青白,額角還冒着冷汗,語氣便跟着軟下來:
“我知道你非常想證明自己,也有傳承中式古建築的決心。”
“可我除了對不起,還想跟你說的就是,想要發揚古建築,一定要放眼全世界,不要總是局限在中式古建築這一方天地,不然你的目光隻會變得越來越短淺。”
更過分的話沒有再繼續。
林儒抿着薄唇,站在教室門裏,垮下雙肩幾乎不敢與何楹直視。
她眼中有着自己從沒見過的堅毅、冷冽,瞳仁綻放的鋒芒從水光中沖出,仿佛一道閃電直劈進他心底,生生将自己殘存的驕傲擊得粉碎。
是啊。
一頭紮進隻有一個學生的古建築專業,并能義無反顧堅持到今天。
何楹本身,就有着異于常人的韌勁兒和拼勁兒。
而林儒眼前的女生此時不敢相信,曾與自己大談特談傳承中式古建築的有志青年,今天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這話,她竟然無言以對。
“何楹,你知道的,我一直非常欣賞你的才華,雖然你不是美術學院科班出身,可是你是有彩畫天賦的。”
見何楹臉色恢複如常,林儒又指了指回到座位上憤憤不平的衆人,語重心長道:
“他們說的話确實很過分,我替他們跟你道歉。不過眼睛是大事,我覺得你不如放棄這次的古建大賽,讓婧怡的爸爸托關系送你去治療。”
這話聽在何楹耳中,顯得沒道理。
陳婧怡若真的好心幫忙,何必讓自己在大庭廣衆之下尴尬?
本想要默默離開的何楹,再也不想沉默下去:
“那學長讓我離開小組,到底是因爲我們立場不同,還是因爲我的色盲症?”
“當然是立場不同!”
何楹暗自慶幸。
還好。
曾與自己并肩作戰的戰友,如今站在對立面的原因并非歧視自己,隻是單純的立場不同。
“既然如此,那多說無益。我想我們,還是在賽場上一較高下比較好。”
她擡頭看向林儒的眼睛,語氣仍然鎮定平緩:
“至于我的眼睛,很感謝你們的好意,不過我與陳婧怡非親非故,就不勞她操心了。”
她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卻沒聽到林儒剛回教室,教室中便響起“呲啦”一聲,桌椅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響。
嗤笑之後的話更是毫不客氣:
“我說你們一屋子男男女女的,踢别人出局還要人家感謝你。真不愧是天陽最優秀的建築人才,欺負人還能玩出這麽多花樣兒!”
“套路玩兒得可以啊!”
衆人轉身望去。
隻見教室後方靠窗的位置,一個身穿明黃色衛衣、頂着一頭栗殼色自然卷的男生,正打着哈欠将兩條長腿搭在面前的桌子上。
兩顆棕褐色的瞳仁,不屑地掃視着衆人。
矮個子學長“啧”了一聲,上前質問:“你哪個系的?怎麽在這偷聽我們開會?”
“哎~别誤會。”男生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我就是在這等人,等着等着睡着了,不是故意聽到你們開會的。”
“那現在請你出去,我們要繼續開會了。”
“怎麽?這間教室跟你姓?别人不能待啊?”
面對矮個子學長頤指氣使的态度,男生不爲所動。
幹脆用兩隻腳蹬着桌子邊緣,整個人帶着椅子向後仰又向前傾,來來回回,不斷弄出椅子和地面摩擦的“嘎吱”聲響。
林儒見狀,急忙走過來制止:
“這位同學,我們是建築學系的,這間教室是譚偉民教授特批給我們,在參賽期間單獨使用的。都是爲了天陽的榮譽,你别見怪。”
“爲了天陽~爲了集體榮譽~所以你們就要用那個什麽?巴洛克風格的作品比賽嘛~我聽見了。”
男生仰頭向林儒呲牙一笑,言語間滿是嘲諷:
“真搞不懂你們這些人,先輩傳下來的國寶,外國人跪着求着買回去供着,你們就偏偏不稀罕。這麽崇拜西方建築,覺得什麽都是外國的好,怎麽不幹脆認個外國爹啊?”
“你!”
面對男生的出言不遜,林儒正欲上前理論,卻被短發學姐拉住衣角:
“林儒,别跟他講道理,這人是出了名的不學無術,不過仗着家裏有點錢,在這裏找找存在感罷了。”
“不學無術?這話還真讓你說對了!”
男生霍地将雙腿放下,徑自起身,寬肩細腰一八五的個頭,無形中給林儒帶來一絲壓迫感:
“不然譚教授怎麽會讓我來,聽你們公開嘲笑一個女同學有色盲症?”
“你是譚教授推薦過來的?”
林儒微微一愣,發現了重點。
自己确實跟譚教授提過,小組中缺少一位善于雕刻的組員,希望他能推薦人選,譚教授也确實說過有個人比較合适。
可後來,因爲找到了美術學院的陳婧怡,他便把這件事抛諸腦後了。
“譚教授推薦的那個精通木雕的人,就是你?”
“不過老子沒興趣加入你們。”
見男生沒有否認,林儒又直了直脖子,勉強與男生平視:
“連譚教授都認可的手藝,肯定是錯不了的。不過在我這裏,一個人手藝再好,人品有問題,我也不會認可。”
“誰稀罕你認可?”
男生“切”了一聲撞開林儒的肩膀,向教室外走去。
可當他掠過陳婧怡身邊時,卻又忍不住停住,随手拿起一張結構圖“啧啧”搖頭:
“雕塑系花是吧?看你算我半個同行,我奉勸你一句。别整天圍着那什麽大衛、維納斯的石膏瞎轉悠,把眼界搞得那麽狹窄。”
“多去祖國大好河山看看,見識見識敦煌、雲岡、龍門、麥積山四大石窟的石雕壁畫。去山西臨汾隰縣小西天瞧瞧,什麽是木雕懸塑之絕唱。再看看北京四合院、杭州嶽王廟、雪岩故居、陳家祠堂,領會一下磚雕中京派的穩重、蘇派的精細、晉派的花樣、粵派的纖巧、徽派的細膩。”
他說到這,輕輕丢下陳靜怡的圖紙:
“到那時候你再來誇誇其談,說,什麽是建築的,雕塑之美!”
“你”
一直被老師同學捧在高處的陳婧怡,哪裏見識過這種架勢,想反駁卻發現此時的自己,竟然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婧怡你不用與他廢話。”
短發學姐看不過去,将陳婧怡護在身後,又轉身對男生冷哼:
“你如果真有本事,就用你的木雕,赢了這次古建大賽的入圍賽!”
“就是!”
眼鏡學長也不甘示弱:
“市級入圍賽的作品,是按比例複原一座古建築。你說得天花亂墜有什麽用?複原古建築又不是靠嘴說。”
“瞧不起人啊?”男生轉頭看向林儒,眼中忽地綻出一絲堅毅,“敢不敢賭一把?”
林儒也來了氣勢:“賭什麽?”
“如果在市級入圍賽上,我用中式古建築赢得比你們高的分數并且入圍,你們就給我的作品磕三個響頭!反之,我給你們的作品磕三個響頭!敢嗎?”
“哼。”林儒不屑一笑,“就憑你?”
男生眼睛繞着教室轉了一圈,雖孤身一人,卻還是無畏地點點頭:
“我一個人,足夠!”
“你一個人都沒有參賽資格!”矮個子學長走近嘲諷,“你現實一點好嗎?”
“一周後,就是報名截止日期。”短發學姐亦是抱臂走上前來,滿眼傲慢,“你還是先組建團隊再說吧!不然我們這麽多人欺負你一個,赢了也勝之不武,何必浪費時間?”
林儒此時也覺得,跟這樣一個人打賭,确實是浪費時間。
他招呼組員準備繼續開會,又拍了拍男生的肩膀:“今天的話,就當你沒說過。”
其他人一臉嘲笑。
男生還想說什麽。
便聽見門外,忽然響起一聲清脆幹淨的嗓音:
“誰說他隻有一個人!”
方才默默走開的何楹,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教室門口。
原本離開時,她臉上不肯示人的失望表情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自信和優雅。她昂首踏進教室,站在男生身旁看向林儒。
嫣紅而小巧的紅唇,幹淨利落地吐出幾個字:“他不是一個人,還有我。”
男生瞬間咧開嘴笑起來。
窗外的陽光恰好透過玻璃窗直射進來,在何楹身上籠罩一層耀眼的金晖。金色的光束更似一張無形的戰書,橫亘在兩隊中間。
大家心照不宣。
此時若再說什麽嘲諷的話,隻會顯得蒼白無力。
應戰。
才是捍衛自己尊嚴的唯一選擇。
“好!我們接受挑戰!”林儒輕啓唇角,向面前男生伸出手,“我是建築學,大三林儒,還未請教大名。”
男生見狀不情不願地,将插進褲兜裏的一隻手伸出來,與林儒用力一握:
“古建築,大一新生,初明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