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林家父女二人喜重逢自是免不了又一陣淚眼,待好不容易止住了情緒,黛玉這才注意到一直靜靜站在一旁的小男孩兒,一身青色的衣裳,身材偏纖瘦了些,才八歲的年紀個頭倒是不小了,眉眼精緻皮膚白皙,卻仿佛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樣,看起來很是沉默寡言,絲毫沒有小孩子的活潑跳脫,跟個小老頭子似的。
不過想起父親信中所言,倒也能夠理解了,這孩子的身世實在有些凄慘,年僅四歲時便意外失去了父母,而後他自己連同家裏的那點産業便都被唯一的叔叔給接手了,可奈何那叔叔嬸嬸一家卻并非什麽良善之人,得了人家的财産卻并不願善待人家孩子,族長軟硬并施也不管用,一家子的潑皮無賴,虧得族裏的人看不下去時常接濟他一些吃食,這才好歹沒叫這孩子餓死了。
就這麽東家一口西家一口的吃着,磕磕絆絆萬分艱難的長到八歲,就這樣的經曆,也難怪如此一副少年老成之相林如海見女兒好奇,便笑着介紹道:“他就是你弟弟林哲軒,你們隻喚他軒兒便是。”又對小男孩說道:“這是你姐姐,乳名黛玉。”
二人相互見禮,未想少年老成的小男孩兒這時竟紅了臉,說話都有些結巴了,顯然緊張得很。
終究不是親生的,面對正經親生的林家姑娘自然底氣不足。
林如海搖頭失笑,卻也并未多說什麽,總歸孩子也還小,日後再慢慢調理就是了。
三人坐下捧起了茶,邊吃邊聊起了家常,待說到明日要去榮府給老太太請安時,黛玉就不樂意了。
“我不想去,外祖母看我的眼神愈發奇怪了,怪瘆人的。”
林如海聞言頓時眼裏冷厲之色閃過,“玉兒不必害怕,爲父絕不會叫任何人傷害到你分毫。“現在皇上都賜婚了,老太太求娶的事隻能作罷,若妄想使些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逼迫他們家不得不認這樁婚事,那就休怪他心狠手辣了。
黛玉聞言頓時樂開了花,親昵的挽着父親的手臂,隻覺隻要呆在父親的身邊就滿滿都是安全感。
“明日前去,老太太必定會想叫我留下,最有可能便是借口家中無女性長輩教戒……父親心裏可有什麽章程?”黛玉微蹙着眉頭思索着。
林如海回道:“這事兒爲父想過了爲父年紀不小了,也不打算再娶個繼室回來,沒的夾在咱們中間平白添幾分尴尬,且是個人都難免有些私心,這方方面面都是事端,弊大于利,不值當。”
“待回頭爲父進宮面聖,索性便求求皇上讨要個宮裏得臉的老嬷嬷回來就是。”
黛玉一聽這話就笑了,“父親竟是與女兒想到一塊兒去了。“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說曹操曹操到才說要去讨要個得臉的老嬷嬷呢,前頭便有奴才來報,說是孝懿仁皇後跟前的楊嬷嬷來了。
林如海知曉孝懿仁皇後在時對自家女兒也頗有幾分疼愛之情,故而也并不托大,當即親自領着兒女去迎了人。
“奴婢見過林老爺。”又對着姐弟二人行了禮。
“嬷嬷快不必多禮。”
“嬷嬷這會兒怎麽來了?可是有什麽事?“
楊嬷嬷看着憔悴了許多,愈發的顯老了些,“娘娘去世前曾交代,若是林姑娘不嫌棄的話,日後就叫奴婢留在林姑娘身邊伺候着……還有這些東西,都是娘娘當年的嫁妝,娘娘将之一分爲二。”
“現銀及田莊鋪子留給了四阿哥,首飾、古玩擺件等就都留給林姑娘了。“
身爲林家的嫡出姑娘,缺了什麽也不可能會缺了财物,但孝懿皇後這半輩子的珍藏,卻也足以令任何人都爲之動心。
除此之外,習嬷嬷這個人就更能稱爲珍寶中的珍寶了。
習嬷嬷在孝懿皇後身邊伺候了三十幾年,從佟府一路跟到皇宮,曆經風雨無數,撇開其他且不提,隻說她對宮裏宮外上上下下的了解,就足以令黛玉将來在皇室中也能遊刃有餘了,再者說,能夠在後宮傾軋中還穩穩霸着“孝懿皇後頭等心腹”這個位子,可絕不僅僅隻靠情分和忠心就能成的,其見識、手段定然也有過人之處。
皇家這潭渾水深不見底,若身邊能有這樣一個人跟着,這條路定是能順暢不少的。
黛玉是當真萬萬不曾想到的,孝懿皇後臨終前竟還能惦記着她,留給她這樣一份大禮,一時間不免心生感動,情不自禁紅了眼眶。
“娘娘很遺憾不能繼續護着四阿哥和姑娘……她最後能做的也就隻有這些了,往後的路就隻能靠你們自己走了……隻盼無論遇到什麽,姑娘和四阿哥都能夠相扶相伴不離不棄……“
透過這樣的言語,仿佛看到了一個母親帶着對孩子的萬般牽挂擔憂,卻最終不得不遺憾撒手的場景,叫人不禁爲之動容,爲之心碎。
林家姐弟二人母親皆早逝,此時此刻更不免多添一份觸動感傷。
黛玉握住了習嬷嬷的手,鄭重的說道:“嬷嬷盡管安心住下,有我在一天必定好好奉養嬷嬷終老。“
林如海亦贊同的點頭,也不說别的,當即叫來忠伯,道:“交代下去,日後楊嬷嬷便是姑娘的長輩,任何人不得無禮,一應吃穿用度比照着主子的份例來。“
言下之意俨然将習嬷嬷當作了林府的半個主子。
忠伯連忙應了,說道:“老奴這就叫人去給嬷嬷收拾個院子出來。“又轉頭問楊嬷嬷可有什麽特别的喜好或忌諱很是體貼。
楊嬷嬷搖搖頭,淡笑着說道:“院子就不必了,隻在大姑娘的院子裏收拾一間屋子出來就是。”
父女二人的意思是将她當作長輩奉養,而她這話的意思卻是将自己牢牢定在了一個奴才的位子上,謹守本分,不肯越雷池半步。
人家給,那是客氣,是給臉面,她若真蹬鼻子上臉,那才是笑話了,奴才就是奴才,地位再高也仍舊是奴才,任何時候,也不能丢了“本分”二字。
黛玉見她堅決,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一面吩咐了丫頭婆子們将東西都登記造冊後搬進庫房,一面拉着楊嬷嬷進了自己的院子。
丫頭捧來茶果,二人便邊吃便閑聊了起來,也沒個什麽目的,不過就是說說話互相熟悉熟悉罷了。
聊到孝懿皇後時,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自己那未婚夫,黛玉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句,“四阿哥可還好?”
習嬷嬷捧着茶的手微微頓了頓,輕歎一聲,道:“四阿哥瘦了許多,人也愈發沉悶了……四阿哥雖是自幼養在娘娘的身邊,但玉牒卻并未更改過,名義上仍是德妃的兒子,娘娘這一走,四阿哥自是隻能又回到德妃身邊了。”
“姑娘有所不知,這德妃雖說是四阿哥的生母,可因着娘娘的緣故,向來待四阿哥也是厭屋及烏,可想而知,四阿哥又能得她個什麽好臉呢?“
德妃跟孝懿皇後之間是有仇的,起因便是當年德妃以承乾宮宮女的身份爬上龍床,狠狠甩了孝懿皇後一個大嘴巴子,故而孝懿皇後便恨上了她,不曾少給她使絆子,常言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德妃站穩了腳跟後自然也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就這麽着,這些年來雙方你來我往,這份仇怨便愈發的深了。
可倘若真要追根究底,分明也是她自個兒犯下的過錯才引發了後頭的事,孝懿皇後報複她不應該嗎?她有什麽資格怨恨孝懿皇後呢?縱是再退一萬步來說,姑且就當雙方都有過錯,但四阿哥何其無辜?怎麽偏還恨上自己的親生兒子了呢?
這個問題楊嬷嬷始終未曾想通。
黛玉聽罷沉默了,養母去世,生母還那樣厭惡自己,四阿哥該是個什麽樣的心情?這日子隻怕也是一落千丈了。
既然話剛好說到這兒,楊嬷嬷便索性多說了兩句,“德妃是真正打從心底厭惡四阿哥,姑娘身爲未來的四福晉,在她那兒自是也讨不着好的,且原先德妃是有自己看中的四福晉人選的,隻是娘娘更喜歡姑娘您……有這麽一茬在裏頭,德妃隻怕就更是加倍厭惡姑娘了。”
黛玉抿了抿唇,道:“看出來了先前皇上才下旨賜了婚,她便給四阿哥送去了幾名宮女,可不是給我找不痛快嗎?“
“德妃此人心胸狹隘,且性子很是極端,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一旦她心裏認定了,便絕無轉圜的可能,偏執得很,姑娘日後少不得要時常面對德妃,千萬要萬分小心才是。“
楊嬷嬷所言并不假,但用意卻也并不那麽單純,身爲孝懿皇後的心腹,她自是不可能願意看見未來的四福晉去伏低做小讨好德妃那個賤人的,這也是孝懿皇後叫她來到這裏的原因之一。
四阿哥四福晉,隻能是她家娘娘的好兒子好兒媳。
黛玉倒是未曾能夠想到這一點,不過她原也就沒打算能跟德妃這個婆婆和睦共處,隻從史書記載的那隻言片語來看,就足以看出這對母子之間極度惡劣的關系了,她又不是聖光普照大地的聖母,難不成還能想着以自身爲橋梁去費盡心機修複什麽母子關系?吃飽了撐的,純粹是自我感動罷了。
而坐在旁邊一直靜靜聽着并不多話的雪雁卻是不大淡定了,越聽就越是憂心忡忡,很是爲自家姑娘的未來擔憂。
“這樣一個婆婆壓在上頭,日子還能好過嗎?”
“晚飯已經備好了,老爺和大爺正等着姑娘呢。“
“知道了。”黛玉點點頭站起了身,對楊嬷嬷說道:“嬷嬷也先用飯罷,就不必再來我這兒了,這些日子想來嬷嬷也辛苦極了,且先好生歇歇養養身子,日後有勞嬷嬷的地方還多着呢。“
楊嬷嬷笑着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