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漁船甲闆上似乎格外安靜。
日暖風輕,水波不興,放眼望去唯有粼粼波光連作一片,将海面映得如同浮動的金箔。
勞工們也不開工,隻是聚在一起彼此壯膽,時不時用複雜的目光看向船艙方向。
随着酒勁過去,恐懼重新占據了這群逆來順受的工人内心,因此他們不得不握住一切可以給予自己安全感的物件,譬如魚刀、撬棍、彎鈎,甚至是天天打交道的漁網繩結。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勞工們的神情愈加不安,朝着船艙方向的瞥視也越來越頻繁。
“保羅.”約翰鼓足勇氣問道,
“怎麽,怎麽都沒人出來?”
“他們全都病倒了。”保羅站起來發表了獲勝宣言。
哪怕他根本沒有任何依據。
而被逼到懸崖邊上的勞工們也隻能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彼此打氣道,
“對!至少大副一定會過來監督我們。”
“他們一定是病倒了!我們下的毒生效了!”
“我們可以逃跑了!我記得救生艇的位置。”
“現在天氣正好,我們趕緊走吧就現在!”.
勞工們強顔歡笑地結伴行動,唯有一臉憂色的約翰被落在了後面,
“怎麽會呢這麽快.”
他喃喃自語着。
“約翰!”,領頭的保羅大聲招呼道,
“快跟上來!”
“知道了!”約翰連忙加快腳步。
盡管有心逃避,可存放着救生艇的房間鑰匙就在大副手裏,因此勞工們不得不先趕到大副的卧室外。
走道拐角處。
一行人擠眉弄眼,最後依舊是保羅走了出來,靜悄悄地摸到卧室窗邊斜眼打量。
很快,他便朝拐角招了招手。
一顆顆腦袋接連探了出來,直到确認保羅的意思以後,勞工們才小心翼翼地跟了進來。
“裏面沒人。”保羅直言道。
說來也怪,勞工們一路上沒有遇到過任何船員,好像整條船都空了一樣。
“太好了!”有人興奮地湊到門前,
“這種鎖很好開的,隻要有根鐵絲”
咚!
衆人吓得東張西望起來,連忙将冷不丁拿着撬棍砸窗的保羅按住,
“你瘋了啊!”
“會把人引過來的!”
“放開我!”保羅擡起肩膀甩開同伴們的手,
“你們腦子清楚一點!現在是什麽時候!我們都要逃跑了!”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也顧不上遮掩,趕緊幫忙一起将窗戶砸開。
喀嚓!啪~嘩啦啦啦啦.
勞工們破窗而入,在大副的房間内翻箱倒櫃,很快找到了一大串備用鑰匙。
“太好了!”拿到鑰匙者欣喜若狂,趕忙将其遞給保羅,
“倉庫鑰匙是不是就在裏面?”
保羅自然無法分辨,但翻遍全屋也隻有這一串鑰匙,
“肯定是!我們快走!”
“好!”
“走!”.
勞工們馬不停蹄地趕到了船尾處,在應急物資倉門口一根根試了起來。
無一對上。
明明今天的陽光并不毒辣,勞工們卻汗如雨下,活脫脫一群水耗子。
“怎麽怎麽辦?”有人口幹舌燥地問道。
沒人能解答他的問題,就連仍在埋頭試着鑰匙的保羅也給不出答案。
“怎麽會.這個,這個.一定是漏掉哪根”他仍在将鑰匙一根根捅進鎖眼。
“保羅?”
“往左扭,應該都試試往左扭”
“保羅。”
“左邊,再用力點”
“保羅!”
“别吵了!!!”
保羅猛一甩頭咆哮起來,
“我在試!沒看見我還在試鑰匙嗎!”
髒污的黑頭巾因此滑落,一頭打結的亂發也随之披散下來,蓬頭垢面看着就像頭快跑死的野馬。
“保羅.”衆人被吓得退後,還是約翰拉住了他的肩膀,
“有人來了。”
“誰?”保羅這才挺直酸痛的腰闆,撥開亂發轉頭一看,一道臃腫的身影正站在不遠處。
細瞧過後才發覺,還是個熟人。
“你來幹什麽?”保羅冷冷質問着“全副武裝”的技術員。
眼前技術員的穿着不可謂不怪——頂着高溫愣是套上身厚棉服,手套長靴一樣不缺,就連臉上都胡亂戴了好幾層口罩,好像巴不得把全身上下都遮的嚴嚴實實。
“我我們要.逃生”受三四層口罩的影響,技術員連話都說不明白。
“伱腦子壞掉了?”保羅完全無法理解對方在做什麽,
“你是想把自己悶死嗎?”
而技術員顯然也受不了這一身累贅,咿咿呀呀比劃一陣無果後還是狠下心來将口罩全摘了,
“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啊”
好容易喘勻氣,
“我們得趕緊逃走!”
技術員虛弱地用口罩抹去滿臉汗珠,
“這艘船已經被污染了,全都完蛋了!”
由于形勢所迫,雙方終于達成和解,并坐下來互通有無,交流情報。
“發現那盤食物輻射劑量超标以後我就想去找船長!”
“結果.結果你們猜怎麽着?”
“我在路上碰見的船員全都瘋了!看見我就想咬我,吃了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公司沒安好心,這片海域一定有問題!”
“我什麽都不想管了我們必須趕快逃走!”
“别想着開這艘船逃,這麽多瘋子,我們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也許是終于想通了一身棉服不但防不了輻射,還會令自己罹患熱射病,技術員總算是将行頭扒了,才好和勞工們解釋現狀。
而得知真相的勞工們自然義憤填膺,
“輻射?是不是.會把人融化掉的那種東西?”
“太可怕了!出發前我媽媽就警告過我,日本人在污染海洋,讓我小心點!”
“居然沒有人提醒我們難怪那些船員連撈上來的鱿魚都不願意碰,還天天讓我們吃!”
“魔鬼!他們才是魔鬼!”.
“别想那麽多了!”技術員等不及地催促道,
“昨天的食物還好好的,今天忽然就變了,沒準廚師們早就完蛋了!”
這話說得勞工們有些心虛,畢竟食物其實是被他們掉包的。
“所以你有辦法打開這扇門嗎?”保羅咳嗽兩聲開始轉移話題。
作爲存放救命物資的應急場所,倉庫大門由合金制成,極其牢固,非人力能夠撞開。
“按照規章,這裏的鑰匙必須由船長親自保管。”技術員笃定道,
“除了船長,隻有大副手裏會有備份。”
“我們去過大副的房間了。”保羅向技術員展示手裏的鑰匙串,
“你看看在不在裏面。”
技術員仔細檢查一番,失望地搖了搖頭,
“不在。”
“我也去過船長室了,看來鑰匙都被他們帶在身上。”
勞工們一時沉默無言。
直到保羅忽然站了起來:“那就去找船長。”
他看向神情或茫然或畏縮或憤恨的同伴們,
“我們已經回不了頭了!”
拎着長繩短刀的勞工們開始亦步亦趨搜索起船隻,就連一向文弱的技術員也提着把用來絞繩的粗鐵棍壯膽。
出乎意料,頂部的管理層船艙竟空無一人。
整艘鱿釣船的船艙被分爲三層,最上層爲管理層起居室和駕駛室;中層爲普通船員居所和食堂;最下層才是冷庫、魚艙、漁具儲存室、水箱機房等功能室,其間過道便是外籍勞工的栖身之所。
頂層搜索無果,衆人自然要接着向下搜查。
來到樓梯口。
這裏一片狼藉,靠牆堆積的雜物散落滿地,形如廢墟。
呲——
保羅伸手拉開牆上的舷窗,讓和煦的日光揮灑進來,以此照亮滿是可疑污迹的樓梯台階。
室内似乎有些陰冷,讓衣服濕透的勞工們受寒意驅使,下意識地靠成一團。
保羅則挺直胸膛,率先踏下了階梯。
吱。
台階年久失修,有些不堪重負。
恰在此時。
衆人身邊忽然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而後沒等誰搞清楚,樓梯口旁的廢墟中便猛地聳起一個大包。
“啊啊—”.
勞工們霎時亂作一團,技術員則拔腿便跑。
而大包随即垮塌,竟是一個被埋在雜物堆裏的日籍海員,起身後二話不說便沖向樓梯,朝着保羅飛撲而去。
“保羅!”
旁人尚且如此不堪,正當其沖的保羅更是被吓得癱軟扶牆,手中魚刀哆哆嗦嗦怎麽也舉不起來,隻能眼睜睜看着男人那瘋狂扭曲的臉龐在視野中越放越大。
咚!吱吱—
保羅緊閉雙眼縮成一團,隻覺一陣惡風自身旁略過,趕忙睜眼一看。
那男人竟一頭将台階砸得凹陷下去,且根本不顧頭破血流,瘋狗似的掙紮起來四肢并用,連滾帶爬,沒一會兒就消失在樓梯盡頭。
“保羅!”
“保羅你沒事吧!”.
勞工們這才反應過來沖到台階上,拉起保羅一陣搖晃。
“沒,沒沒沒沒沒事。”保羅驚魂未定地撫上自己額頭,卻立刻摸到了一灘濕潤。
他恍惚地把手拿回來一看,粘粘的,還帶點臭,似乎是被那個瘋子甩出來的口水。
“就是這樣子的。”直到此時技術員才慢吞吞地摸了回來,
“我剛剛遇到的就是這種瘋子,一個個都在喊餓,太可怕了。”
“保羅。”約翰則打起了退堂鼓,
“我們還要繼續嗎?”
“.”保羅用力在身上将手擦幹,
“我們回不了頭了!”
在剛剛出人意料的小插曲過後,接下來倒是無波無瀾。
中層的船員艙連個人影都沒有,且幾乎每扇門都沒有閉合,就好像所有人忽然抛下了手頭工作逃難去了。
可周遭明明悄無聲息,這離奇的靜谧倒更加令衆人提心吊膽。
直到臨近通往食堂的唯一走道。
經過同樣洞開的通道門,前方逐漸泛起了些輕微的動靜,密集而富有節奏,且難以聽清,就像成千上萬隻螞蟻在陰暗角落裏不斷爬動,随時就要落到衆人的皮膚上,讓他們泛起一身雞皮疙瘩。
食堂門口的大鐵門半掩着,衆人卻望而卻步。
倒是技術員這個奇葩居然掏出副望遠鏡,悄悄挪到牆邊透過門縫眺望。
“裏面全都是人.”技術員低聲彙報着,
“好像都在吃我看到了,那個是大副!”
勞工們輪番分享了視野,大概确認裏面是個什麽情況——所有人或站或趴,圍成好幾個圓圈正埋頭啃食着什麽東西。
啃食什麽呢?
沒人敢去細想,但光是時不時濺起的可疑汁液和令人齒酸的咯吱聲就足以令他們連着做上幾天噩夢。
但逃生的渴望還是壓倒了恐懼。
一個熊罴般的肥壯背影就匍匐在門口不遠處狼吞虎咽。
船上除了大副沒人擁有這樣的身材。
眼尖的約翰甚至已經看見了對方腰帶上系着的鑰匙,正叮當作響,亮晃晃的似乎在抛着媚眼,以勾引外面的活人主動送上門來。
“怎.怎麽辦?”有人怯聲問道。
“我們一起進去。”保羅沉聲道。
可目光所至,卻沒幾個人敢和他對視。
“你們這群膽小鬼!”躲得最遠的技術員激道,
“你們這麽多人,天天被那一頭肥豬欺負,還是男人嗎?”
“又不是要你們殺了他,連偷個東西都不敢?”
“看,他現在根本沒發現我們,要動手就快點!”
雖然難聽,但這番激将多少還是起了些作用。
于是保羅舉着鐵棍一馬當先,其餘人則跟在身後,赤着腳悄悄靠近大門。
保羅握緊門把手,深吸一口氣,緩緩拉動。
吱~~
無人在意,食客們除了吃似乎對什麽都不感興趣。
保羅定了定神,蹑手蹑腳地靠近大副。
一切順利,他很快就來到了大副身後,盯着對方腰間來回晃動的鑰匙瞅準時機,伸手一掏。
叮當。
大副恰好擡頭仰身似乎在扯動什麽,也讓鑰匙和保羅失之交臂。
“咕噜。”保羅咽了口唾沫。
再近點.再近一點.
保羅拼了命地伸長手臂,足下也跟着踏出一小步。
可就在前腳落地的一刹那,保羅便心知大事不妙。
明明看着沒有異樣的前方地面居然滑溜溜的難以受力,瞬間就讓保羅失去平衡,整個人朝前傾倒,結結實實摔在了大副的背上。
啪。
大副停下了動作,而保羅的心也涼到了谷底。
于是在他驚恐難言的目光中,石黑大副像是定格動畫般一點點轉了過來。
而保羅也終于看清了對方嘴上挂着的章魚足。
原來是在吃章魚.保羅無厘頭地想道。
可随即,他便發現一個讓自己毛骨悚然的事實。
那章魚足根本不是斷的,而是直接從對方嘴裏長出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