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破舊的床闆上橫七豎八躺滿了人,勞工們倚着牆,碰着杯,黝黑粗糙的臉上終于煥發出久違的笑容來。
好似這裏不是肮髒逼仄的船艙,而是寬敞舒适,能透過窗玻璃照見午後陽光的茶歇會。
每個人都喝得極慢,一小口一小口,就連流到易拉罐邊緣凹槽裏的酒滴也不放過,舔得幹幹淨淨。
但總有見底的時候。
宿舍内的碰杯聲逐漸絕迹,勞工們的喉結卻依舊滾動不停。
也許美夢該醒過來了?
男人們面面相觑,誰都想說點什麽,卻又被莫名的恐懼堵死在胸口。
“保羅。”約翰緊張地吞咽着口水,
“現現在該怎麽辦?”
勞工們向來不被允許進入廚房,哪怕途經靠近都會被嫌棄驅趕,又遑論這闖入其中,偷走大量食物的驚天之舉呢?
面對同伴們的炯炯目光,保羅一言不發,隻是自顧自又從籮筐裏拿了一罐啤酒。
嘁—
扯開拉環,保羅舉起啤酒對嘴猛灌,混着泡沫的酒液自嘴角流下,灑落胸膛,幾乎打濕了全身。
鋁罐很快被傾倒一空。
“保羅?”
保羅依舊不言不語,又開了一罐啤酒往自己嘴裏猛灌。
一罐接一罐。
“保羅?保羅?”
“保羅,你瘋了嗎!”
“你到底在幹什麽!”
約翰沖上來從保羅手中搶過了喝剩的啤酒。
“給我。”保羅低着頭。
“你瘋了!”約翰将啤酒罐拿遠。
“給我。”
“伱清醒一點。”
“給我!”
“清醒一點!”
“我說.”保羅猛地站了起來,朝着約翰歇斯底裏吼道,
“給我!!!”
宿舍内鴉雀無聲,唯有被傾倒的啤酒自床闆邊緣一滴滴砸落在地上。
約翰瞪大了眼睛和保羅對視。
“你知道這值多少錢嗎?”保羅忽然道。
“什麽?”
“啤酒。”保羅指着籮筐裏剩餘的啤酒道,
“值多少錢?”
“我怎麽知道?”約翰有些莫名其妙,
“在馬尼拉的話.隻要二十,不,到後街去隻要十幾比索就能拿到一罐。”
“那你知道一條鱿魚值多少錢嗎?”保羅又問。
但這一次不等約翰回答,保羅便自顧自地退開答道,
“五十比索。”
“至少在我們的家鄉是這樣的。”
保羅向同伴們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比索。”
“在其他國家能賣得更貴。”
保羅在狹窄的過道上來回踱着步,
“我們每天爲他們釣了多少噸鱿魚?”
“我算一算,一隻鱿魚多重.所以是幾萬比索,不,幾十萬,幾百萬?”
保羅搖頭晃腦着差點一個踉跄,還好這裏也沒地方讓他摔,索性一屁股坐回了床闆上,
“不,不不不我,我算不出來。”
“但肯定要比這罐啤酒要貴!”
“要貴得多!”
保羅抓起空酒罐向同伴們展示道,
“可他們連一罐啤酒都不願意給我們!”
呼吸聲此起彼伏。
“這本來”
咔呲。
保羅用力将易拉罐攥癟,
“.本來就是我們應得的!”
勞工們将啤酒喝了個幹淨。
醉意上腦,哪怕是平日裏最畏畏縮縮的工人也在暢所欲言,讨論着該怎麽應對接下來的追責。
絕多數人都在考慮如何逃跑。
“也許我們可以等其他船隻。”有人提議道,
“我聽那個技術員說過,這條航線不止有我們這條船,還有其他大船也是這家公司的,也在釣鱿魚。”
“也許和我們正好在同一片海域也說不準?”
“上面還有很多菲律賓人,我們可以去投奔他們!”
“你怎麽聯系他們?”保羅聽完後立馬澆起了冷水,
“找技術員?他說了不會再幫我們。”
“而且那些菲律賓人也和我們一樣,都是被騙上船的,要怎麽收留我們?”
“他們隻會跟公司通風報信,然後讓人把我們都抓回去!”
其他提議也都大同小異,不是沒有能力執行,就是條件根本實現不了。
說白了在這遠離人類社會的茫茫大海上,光憑他們一群地位低下,又不會航海技術的勞工,根本沒有任何出路。
這也是大副能夠如此拿捏他們的原因。
“那該怎麽辦?”衆人的情緒愈發低落。
“我們必須要控制這艘船。”保羅斬釘截鐵道,
“除了我們,必須讓其他人都動不了,都都不能出來阻止我們逃走。”
“那該怎.怎麽做?”問話者有些結巴,
“難,難不成殺,殺了他們嗎?”
此言一出,勞工們皆噤若寒蟬。
甭說沒有能力,受慣了欺壓的他們根本就沒有起過這種念頭,殺人這種行爲對他們而言簡直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
“我可沒有這麽說。”保羅搖了搖頭,
“我隻是想讓他們也許,睡上一覺?”
“可我們又沒有安眠藥!”其他人立刻反駁道。
“也不一定是睡覺。”保羅盯着掌心被颠來倒去的空罐若有所思,
“也可以讓他們都生一場病?”
“生病?”其他人更疑惑了,
“怎麽讓他們一起生病?”
“用那個。”保羅語焉不詳地看向宿舍門口,通往冷庫的過道方向。
其他勞工陸續反應過來,或驚呼或畏懼,
“那那個東西?”
“哦,天呐!那可是來自地獄的魔鬼!”
“我們會被上帝詛咒的!”
“真的.真的要這麽做嗎?”.
雖然嘴上說着不要,但勞工們還是一起聚集到了冷庫内。
最終在你看我我看你的膽怯氛圍中,還是保羅一馬當先地走上前去,用力拉起了卧式冰櫃的櫃門。
吱——
白霧缭繞中,一具身長超過三米的赤裸肉體便躺在冰櫃内。
這頭未知生物的面容五官顯然和人類無異,但自臉頰邊緣起卻長滿了肥壯的吸盤腕足,一根根密集排列,擁擠得如同發絲,而這“秀發”一直延續至軀幹,雙手,幾乎布滿半身。
之所以是半身,隻因爲它的下半身并非雙腿,而是徹底被幾十條巨蟒般的深紫腕足所取代。
一頭人類和章魚的融合生物,對于這群不那麽虔誠的天主教徒而言簡直就是魔鬼存在的鐵證。
在半個多月前,勞工們的一員意外捕獲了這頭生物,立刻被吓得落荒而逃。
等保羅領着其他人一起趕到甲闆上時,這頭生物早已被混在鱿魚堆中,被不知情的值班技術員操縱機器壓入倉儲容器内。
待衆人一齊将它翻找出來時,早已沒有任何生命迹象。
勞工們本想将之上報給船長,卻被技術員給壓了下來。
和粗魯的石黑大副不同,技術員在這趟出海前多方打聽,意外從其他船員口中得知,公司的目标生物究竟有何種特征。
而這頭怪物,顯然就是公司耗費巨額資金所要追尋的目标之一。
卻被他馬虎大意地用一個按鈕給整死了。
技術員生怕一旦被公司知道,自己本就還不完的債務又要再加上一筆。
于是他千叮咛萬囑咐,讓勞工們守口如瓶,趕緊将這可怕的變異怪物丢回海裏去,這事就當沒發生過。
可技術員沒想到的是,保羅特地留了個心眼,沒有将這怪物屍體丢回海裏,而是藏在了冷庫冰櫃内,以此來脅迫技術員幫勞工們向船長求情。
所以才有了後來的這一連串事情。
但如今技術員打定主意不搭理他們,這頭怪物的屍體似乎就沒有價值了嗎?
保羅俯下身,撿起冰櫃旁散落的死魚細細打量。
他們原本是将大量的鱿魚傾倒在冰櫃裏,想以此掩埋怪物屍體。
可凡是接觸屍體的鱿魚都會很快變色乃至腐敗,飄蕩出來的臭味根本遮掩不住。
甚至是鮮活的鱿魚也會在靠近屍體後暴斃,這讓勞工們得出了屍體有毒的結論,從此對這台冰櫃諱莫如深。
“就用這個。”保羅将死魚丢開,指着冰櫃裏的屍體道,
“我們把他,把.把它的肉切下來,混進廚房的食物裏面。”
“隻要讓船上的人把食物都吃下去.”
“他們會被毒死的!”有勞工驚恐地大叫起來,
“我們會被抓去坐牢.不,我們會被判死刑,會被槍斃的!”
“誰來判我們死刑!”保羅頭也不回地吼道,
“要是有人就會替我們做主了!這裏誰也沒有,隻有我們,還有騎在我們頭上的人!”
身後陷入一片沉默當中。
保羅的語氣也逐漸緩和下來,
“不要擔心,隻是毒死鱿魚而已,又不一定能毒死人。”
“你們吃過巧克力吧?知不知道巧克力可以把狗毒死,人吃了就沒有問題?”
“而且我們親手把它搬到這裏來的,你們看,我們的身體有什麽不舒服嗎?”
“可是.如果對人一點用都沒有的話,那,那我們被發現以後怎麽辦?”
“.”保羅用力握緊了拳頭,目光低垂盯着冰櫃裏的魔鬼屍體,
“也許要把它的肉吃下去才能起作用。”
“而且難道你還有其他辦法嗎?”
“我們隻能這麽做了。”
衆人默然。
反倒是保羅的目光越來越古怪。
怎麽感覺這怪物的表情.好像和上次見到的不一樣?
難道它還沒死?
不不不,一定是錯覺吧.保羅努力搖頭将某些荒謬的猜想甩出腦殼,轉而開始指揮起同伴該怎麽做。
行動比勞工們想象中的還要順利。
盡管磨蹭到了快要淩晨四點才下定決心,可事實上等到衆人趁着醉意将肉塊分割完畢,甚至在廚房一通料理,甲闆上依舊看不見半個其他船員。
畢竟除了這幫外籍勞工,正經船員可沒有早起的習慣。
連帶着廚師們也沾了光,不必天還沒亮就起床準備餐食。
“你看這樣可以嗎?”約翰滿頭大汗地擺弄着案闆上的壽司,
“怎麽回事,怎麽就是粘不住.”
他永遠也搞明白這幫日本人吃的壽司該怎麽卷成喇叭狀。
“差不多就行了。”保羅瞄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他們不會在意這些細節的。”
噼啪啪.
一時分神讓炸鍋裏的熱油飛濺到手背上,卻沒有讓保羅的動作停下片刻。
作爲貧民窟裏長大的孩子,他不但有着一手娴熟的油炸手藝,更對疼痛有着超乎尋常的耐受力。
隻不過是将垃圾桶裏的雞骨架換成魔鬼的肉塊罷了,保羅很快将這些所謂的“天婦羅”加工完畢。
當然,在菲律賓人看來,這和他們吃的pagpag沒有任何區别。
食材保鮮櫃裏的肉類很快被替換完畢。
經過次序調整,保羅有自信讓廚師們選中最靠手邊,也是最方便的天婦羅和壽司作爲早餐定食。
最後一切就緒,保羅領着衆人蹑手蹑腳退出了廚房。
初生的旭日正高挂天頂,灑出的耀眼陽光刺得衆人眯起了眼。
唯有保羅例外。
他面朝日出的方向吹着海風,第一次覺得這輪太陽是那麽溫暖,好似能帶給人無限的希望。
保羅想得沒錯,不拘小節的海員們根本沒有發現食物的異常,甚至還對今天的餐食供應贊不絕口,直言肉質鮮美,意猶未盡,誇得偷懶的廚師們都有些不好意思。
就連素來嘴刁的船長都破天荒要求續上一盤,飯量本就過人的石黑大副更是追到了廚房大快朵頤。
若說有誰無福享用這頓難得的美餐,大概便是一大早又稱病躲在房間裏的技術員了。
昨晚被保羅在廁所逮着給他吓得夠嗆,當即決定再請一個月病假,不熬到那幫勞工消停絕不出房間一步。
因此他的早餐自然是由同事送上門來。
“喂,臭小子起床了。”送飯的同事大大咧咧,見技術員仍縮在被窩裏,便沒忍住偷吃了一塊刺身壽司。
肉片入口即化,唇齒留香,若不是技術員已經翻身坐起,他真想再往嘴裏塞一塊。
“放在這裏了啊。”同事不自然地抖了抖餐盤,直到被自己偷吃的空缺位置補齊後才将之放到桌上,
“還有,你小子鬧鍾該關了啊。”
說罷同事便快步離開,想着能不能去廚房再要一份早餐。
砰。
房門被用力帶上。
隻餘還賴在床上技術員獨自懵逼。
鬧鍾?
什麽鬧鍾.哪來的鬧鍾?
技術員可不記得自己設過什麽鬧鍾。
“哈——”他慵懶地打起了哈欠。
可懶腰伸到一半,技術員便倏地僵住了動作,随即臉色一變,他連忙起床翻找起來。
嘀,嘀,嘀,嘀,嘀
他很快找到了噪音的源頭——被丢進雜物堆裏的蓋革計數器(檢驗有害核輻射的儀器)。
嘀,嘀,嘀
技術員舉起儀器緩緩靠近那盤餐食。
嘀!嘀!嘀!嘀
音量滿格的警報聲瘋了一樣響個不停。
還沒睡醒的技術員努力眨了眨眼,看看桌上的食物,再看回自己手中的檢測儀。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啪嗒。
計數器失手滑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