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連魁愣了兩秒才想清楚,這不是自己腦中的聲音,而是源自身邊的近處。
他轉過頭去,立馬看見一團通體金黃,不見五官乃至任何細節的人形光亮朝自己走來。
下意識的,朱連魁還以爲自己仍被困在永無止境的噩夢當中。
可手足無措地呆愣了好一會兒,預想中的人格解離感卻并沒有湧入腦中。
他依舊保持着清醒。
“忍着點。”金黃人形自顧自來到了他的面前,
“别亂動。”
别說亂動了,驟然臨近的強光就已經令朱連魁頭暈目眩,差點當頭栽倒。
啪啪啪.
強光很快消退,替朱連魁拔掉頭上線纜的小黃人轉身便走,隻在床艙旁邊留下了一套簡陋的衣褲。
“留給你的。”小黃人惜字如金,接着奔波于一台台床艙之間。
朱連魁這才留意到自己身處的高科技實驗室,以及周遭或遠或近的上百台床艙。
床艙内大都躺着人,且浸泡在沒過口鼻的橙黃色液體當中。
見到這一幕,朱連魁忽然低下了頭。
哦.我也是啊
這一刻,腦中久未讀取的記憶瞬間浮現出來,海量的場景片段好似代入感極強的電影般迅速放映,并逐漸将自我意識同片中的主角融爲一體。
朱連魁花了五千多次心跳的工夫才讓自己接受現實。
佛祖并沒有強大到能夠扭曲時間法則,因此地獄内的時間流速也和外界,和天外天,和現世相一緻。
隻不過出于效率考量,在狴犴的宏觀調控下(例如每台機器人隻能維持三天的記憶容量),地獄内不僅環境極端,生存壓力繁重,再加上魂體的行爲本能,讓他們的演化進程得以縮短了無數倍。
所以在每次循環當中,海量魂體的世代更疊雖有滄海桑田之感,但由始至終,也不過短則數月,長則半年。
正如蜉蝣朝生暮死,對人而言難以體會。
甚至于陳澤闖入此地,帶領所有機器人颠覆牢籠,完成世代宿願,最後殺到狴犴面前,滿打滿算也不過花了幾個晝夜的時間而已。
因此朱連魁也就相當于被關進來這黑煤窯十幾年,不眠不休苦熬了數十次輪回罷了。
其他時間久點的倒黴蛋可就沒這麽好運,不少人到現在都還沉浸在意識世界中,難以找回自我。
同是天涯淪落人,哪怕素不相識,見到此情此景也難免歎息。
“唉”朱連魁歎着氣正想問問自己能幫點什麽忙,眼前便是一黑。
“真君找你。”眼前是一團漆黑無光的黯淡人形,形态和先前叫醒自己的小黃人差不多,隻有顔色不同。
“真君找你。”對方又重複了一遍。
“你是?”朱連魁下意識地反問道,同時也注意到了對方極具違和感的柔美女聲。
“真君找你。”漆黑人形來回就這一句話。
“真君是誰?”朱連魁隻好改口問道。
“真君找你。”
“.”
朱連魁識相地選擇跟上對方的步伐。
這一路讓他驚奇連連,隻因他終于發現這座實驗室不,這座建築竟是憑空懸浮在無底深淵當中。
上下左右皆不見丁點光亮,盡管時刻腳踏實地,但每每望向四周都令他心有餘悸。
“請問.”朱連魁糾結了一會兒稱呼,索性直接問道,
“我們要去哪?”
“真君找你。”對方簡直是台人形複讀機。
朱連魁隻好強行把懸着的心吞回肚子裏,說服自己既來之則安之。
而後便是一道身影從天而降。
“辛苦你了。”陳澤朝黯淡人形點頭道,
“4396。”
漆黑人形或說4396僵立原地,一時間嚅嚅喏喏不知該如何作答,匆忙道了句謝便回頭去尋9527。
考慮到隻有9527和4396能夠和那團新生的魂體建立聯系,發揮妙處,陳澤便協同狴犴将二者解放出來,還親自造了兩具身體供它們使用。
正好還能幫忙将這些倒黴蛋一個個喚醒。
“還認得我嗎?”陳澤笑着看向朱連魁。
“你你,你,你.”朱連魁同陳澤對視許久,逐漸将對方同噩夢中的某道身影重疊起來。
但就是說不出名字。
“你你你”朱老頭急得直冒汗。
見狀陳澤搖搖頭,幹脆将朱連魁曾經用過的暗号複述了一遍,
“宮廷玉液酒?”
“是你!”朱連魁立刻聯想起了前因後果,
“我想起來了!你最後逃出監牢了.不不不,那是我的腦子你最後逃出我的腦子了?”
朱連魁下意識地将手伸向後腦,卻因過于光滑的觸感愣在原地。
得虧這裏沒有鏡子,否則冷不丁讓他瞧見自己頭上清晰可見的大腦皮層,恐怕連站都站不穩。
“别動。”陳澤按住了朱連魁不安分的雙手,
“我幫你換回來。”
随即便是強光一閃,朱連魁隻覺劇痛灌頂,但來得快去得也快,待他重新恢複視覺,眼前也多了一面鏡子。
“這是.”他驚訝地看向鏡中人雙眉之上的油膩頭蓋骨,簡直像是将剛出土的文物給扣到了自己頭上。
“湊合着先用吧。”陳澤好心安慰了老頭兒兩句,
“回頭再戴頂假發就差不多了。”
朱連魁默默無言,隻能幹巴地盯着等身鏡,試圖從中找出些許合理之處來說服自己接受這副尊容。
但在這之前,陳澤還有更要緊的事情需要朱連魁配合。
畢竟他以後有的是時間适應新生活。
“你還記得你是怎麽進來的嗎?”陳澤開門見山道。
“進來.”朱連魁盤着自己的頭蓋骨思索道,
“當時.好像是,是.是在秦嶺,對,秦嶺。”
“我和那個外國人,叫什麽.諾蘭來着的?”
“對!”
朱連魁猛地一拍秃瓢,
“他人呢?他不在這裏?”
而看着陳澤意味深長的表情,朱連魁短暫一愣,随後才恍然大悟道,
“問題出在他身上?!”
“誰說得準呢?”陳澤一手搭在朱連魁的肩上,另一手則朝頭頂招了招,
“到底是不是”
于虛幻中生出的數字洪流自周遭傾瀉下來,并一齊湧入了昏昏欲睡的朱連魁腦中。
“.還得麻煩你仔細想想。”
霎那間,被扣回朱連魁頭頂的嘎巴拉碗爍起亮光,令他再度陷入了沉眠之中。
現世。
太平洋中部區域,腹地深處。
海天一色裏,一艘紅白塗裝的龐大鱿釣船正于茫茫湛藍中緩緩掉頭。
雪白的浪花翻湧着将巨輪捧在海面上,時不時有振翅翺翔的灰白海鷗成群結隊自天際飛來,點綴在蔚藍長空中時隐時現,并很快消失在地平線盡頭。
景色雖美,但既千篇一律,也算不上多麽别緻,看久了更是容易讓人心生枯燥無趣之感。
又哪裏比得上此時正在鱿釣船内發生的沖突引人注目呢?
鱿釣船上,駕駛室門口。
咚!
伴着一聲悶響,被狠狠推開的保羅重重摔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好半天也起不來。
但身邊的同事卻戰戰兢兢,沒有一人敢去攙扶。
無他,隻因身高近兩米,體重快要三百磅的石黑大副正用那雙陷在肥肉裏的綠豆眼緊盯着這幫菲律賓勞工。
“八嘎呀路!”
見這幫黑瘦黑瘦的勞工不敢出聲,本就橫慣了的石黑大副更加嚣張,哐哐兩步沖上來揪住一個神情躲閃的男孩拎到面前,
“臭小子!”
“誰教你們這麽幹的!”
“你們知道耽誤的時間值多少錢嗎?就憑你那豬腦袋,把你賣了也賠不起!”
滂臭的唾沫點子猶如疾風驟雨澆在倒黴蛋臉上,也澆滅身後一幫勞工們的反抗心。
石黑大副冷冰冰地掃視衆人,轉身撿起了地上粗硬的漁繩。
見此情景,勞工們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吸飽了海水的繩結頭打人有多疼,他們每個人都切身體會過。
所幸石黑大副才轉回身,便被身後駕駛室内匆匆趕來的日籍技術員叫住,
“石黑先生。”
“方向已經調回去了,航線也修正完畢。”
石黑大副朝他點了點頭,接着撸起袖口便打算狠狠教訓一番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國窮小子。
居然膽敢私自闖入駕駛室胡鬧?
還敢提出抗議要罷工回家?
真以爲你們是老闆來度假的啊?
該死!
“那個.石黑先生。”技術員偏偏又在此時打岔。
“快說!”石黑大副不耐地吼道,聽得技術員兩股戰戰。
“紅豆泥斯米馬賽!”技術員下意識地發揮躬匠精神道了聲歉,随後才接道,
“是是船長找您過去!”
“哼哼哼”石黑大副無奈地眯起了眼,鼻毛外露的朝天鼻也跟着像肥豬一樣洩了氣,
“算你們運氣好。”
石黑大副狠狠将漁繩摔在地上,
“在我回來之前收拾好,還有!”
“都給我去幹活!幹活!聽見沒有!”
“是!”勞工們用唯一會的日語齊聲應答。
而石黑大副仍癱着滿臉橫肉杵在原地,直到技術員小聲催促道,
“那個,石黑”
“知道了!”石黑大副咆哮着上前一腳,将躺在地上裝死的保羅踢回人群當中,
“啰啰嗦嗦的真是個白癡.”
他陰沉着臉快步走進駕駛室中,直到看不見身影,身後的勞工們才敢大口喘氣。
留在原地的技術員見到此情此景有些茫然失措,正欲離開卻被掙紮着站起的保羅伸手攔住。
“你爲什麽不遵守承諾幫我們!”保羅用口音濃重的英語質問道。
技術員臊紅了臉,最終還是眼神躲閃地繞開了勞工們。
而在他身後,十幾雙眼神緊緊相随。
船長的私人辦公間内。
“是,是是,我明白了。”
船長谄媚地對着手機屏幕不斷點頭,
“好的,再見。”
直到上級領導将電話挂斷,那面具似的笑容才從他臉上褪了去。
“野島先生?”石黑大副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船長面無表情地看向他。
已經年過六十的野島次一郎身高不足一米六,在粗壯的大副面前就像一隻小雞崽,卻令後者的額頭不自覺冒出了細汗。
“石黑君。”船長緩緩開了口,
“你是怎麽管教手下的?就這樣讓這群猴子爬到駕駛台,用它們的髒手摸到操縱杆?”
“紅豆泥斯米馬賽!”大副連忙鞠了一躬,一身肥肉顫顫巍巍,活像馬戲團裏的雜耍狗熊,
“是我的疏忽,野島先生,我以後一定會管教好這群猴子的!”
船長久未開口。
直到大副馬上要堅持不住倒地時,老頭兒才淡淡開口道,
“不要這麽說。”
他揮手讓渾身大汗的大副站直起來,
“石黑君,你可是我信賴的人。”
“我怎麽舍得責怪你呢?”
船長虛僞的笑容讓大副心頭直跳,隻敢連聲回應。
又是幾句廢話過後,船長終于提起了正事,
“最近的捕撈作業有進展嗎?石黑君。”
“進展.”大副在腦中仔細确認了一遍才又鞠了一躬,
“紅豆泥斯米馬賽!”
“野島先生,那群懶惰的猴子實在沒用,釣上來的都是些鱿魚而已!”
這話一出,就連石黑大副自己都感到荒謬。
他們一艘鱿釣船,可不就是釣鱿魚的嗎?
怎麽明明收獲頗豐,反倒還不樂意了!
沒辦法,隻因這趟行程不同以往,公司上級規定的任務居然是捕獲某種特殊海洋生物。
至于什麽海洋生物?不說。
有什麽特征?也不說。
爲什麽要找?找到之後怎麽處理?要活的死的?通通不說。
唯一的線索便是讓鱿釣船深入太平洋腹地,沿着既定航線往深海投放誘光燈,但釣上來的盡是些笨鱿魚。
至少以石黑大副近二十年捕鱿生涯所積攢的經驗看來,這些鱿魚幾乎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也就是比以往多了些缺胳膊少腿,或者長出好幾隻眼睛的畸形個體。
這令他隐隐擔憂。
盡管自從祖國排放核污水以來,每次出海的漁獲都會出現這種個體,但這次.似乎格外的多。
況且哪怕石黑大字不識幾個,也多少聽聞過這附近海域皆是受什麽什麽.洋流影響的污染富集之地。
換句話說,其他船隻都是躲着核污水開,這艘鱿釣船偏偏是在追逐核污水。(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