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陳澤并不意外。
這個地方這顆星球的實質他早已心中有數。
陳澤抖手又顯出一柄法則之劍,雙手揮舞着将這些神性碎片通通斬回了原形。
由此所引起的劇烈變動倒是将無邊黑暗稍稍攪動,随即變得亮堂了不少。
雖然依舊昏暗,但至少看得清遠處。
忽略掉這些無處不在的殘片,陳澤随意踏行數萬步。
所見依舊是黑暗,且寂寂無聲。
周遭連晶壁都不存在,唯有虛無充斥其間。
這裏就像是一片太過久遠的墳場,久到連墓地本身都已在時間長河的沖刷中徹底死去。
但陳澤還是找到了些許殘留物。
他無聲停下了腳步。
面前是一口高高吊起的梵鍾,紋飾精美,頂部的孔洞穿着一根粗麻繩,向上延伸至無窮高遠的黑暗深處。
陳澤擡起銀手敲了上去。
當~~~
鍾聲并不通透,但足夠洪亮。
伴着蕩開的鍾聲,沿途的黑暗泛起漣漪,連同混雜其中的神性殘片一齊退走。
由此顯露出地上散亂分布着的零碎雜物。
足下依舊是朦胧的黑暗,但此時卻多了幾分實質感,踩起來像是久未修繕的碎石路。
陳澤行走其間,打量着翻倒的燭台、碎掉的淨瓶、枯萎的蓮座、褴褛的袈裟、開裂的木魚都是些看膩了的法器。
可正當陳澤興緻缺缺地準備離開時,心頭卻忽有所感。
感受着源自神性的呼喚,他倏地轉頭看向某一方位。
下一刻,陳澤便化作一道銀色閃電刺入黑暗當中。
噼裏啪啦
黑暗退卻,周身爲之一空。
陳澤彎腰撿起地上其貌不揚的小碗,仔細摩挲。
這是一隻嘎巴拉碗。
小碗寒酸簡陋,幾乎沒有任何紋理,布滿劃痕的表面上覆着一層膩黃包漿,因而尚且有些油亮的光澤。
陳澤反複打量,确認這淺口破碗正是由人類顱骨打磨而成。
準确來說,這正是朱連魁那倒黴老頭兒失蹤的頭蓋骨。
拿好朱老頭的天靈蓋,陳澤又在黑暗中轉悠一陣,找到了不少類似的嘎巴拉碗。
和其他法器一樣,都被當作廢品随地丢棄。
探索許久,陳澤依舊無甚收獲。
他當然不是一時興起犯了囤積癖,隻是因爲本該在化壇内的朱連魁頭蓋骨都出現在這裏,那麽是否說明其他與化壇有關的東西也可能被丢棄在此?
而陳澤的猜測很快就得到了驗證。
他找到了一處倒塌的建築廢墟。
鋼鐵與朽木交雜的殘垣斷壁間點綴着不少硬質凸起,就像屍骸腐朽後尚未化盡的骨茬。
陳澤将之拾了起來,發現都是些殘存的.實驗器材。
盡管難以辨明這些器材的原形及用途,但可以看出它們誤打誤撞發揮了類似保險箱的作用,令掩埋其下的數據文件得以保存。
于是陳澤踢開阻礙,撣去積灰,将一大批儲存設備給搬了出來。
且不提這些電子設備壞沒壞,以陳澤如今這副小銀人的形态也根本讀取不了。
所幸還有些“複古”的紙質文件可以直接閱讀。
雖然多有損毀,但也足以拼接出不少有價值的語句。
【第七次實驗失敗】
【.感官剝奪完成,實驗體因疼痛超限休克.已死亡.失敗】
【執取五蘊根身.身不淨,不淨觀.神經系統完整剝離靈長類皮膚移植完成.死亡】
【金剛杵灌頂中止,更換配頌經文.實驗體已處決】
【複合組雜交項(黑線塗抹).(内容缺失)爬行類.十足目.菩薩多線程并行.】
【擴大實驗範圍.羅漢死亡死亡全體死亡】
【阿賴耶識剝離失敗意識留存率不合格失敗失敗失敗失敗】
【.輻射劑量進一步調整.暴亂通報摩诃迦葉優婆離.封鎖試驗場地】
【.天眼通阿羅漢斷了見思煩惱.斯陀含正念無漏予電刺激(100V,O.2mA,50Hz,AC)重複對照組實驗.表征爲皮膚潰爛,額前晶狀體誘導失敗.】.
紙張末頁還附有幾幅素描草圖,内容包括且不限于渾身長滿眼珠子的赤裸人體、長出手腳的巨大心髒、下身粘連的一圈連體人、被移植到軟體動物身上的人腦等等。
嗚嗚嗚嗚~~
有莫名陰風刮來,陳澤微微側目,身邊已經圍了一圈灰蒙蒙的模糊人影。
陳澤試着将手中文件遞出,卻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人影們懵懵懂懂,似乎無知無覺。
而更多的類似人影正逐漸從黑暗中化形而出,遵循着本能圍在陳澤身邊。
陳澤想了想,随手将一直收在體内的魂核取了出來。
嗚嗚嗚嗚——
凄風聯翩而至,圍繞着發出淡光的魂核不斷現出人形,就好像畫中人被開靈點化。
暖瑩輝映間,以陳澤爲圓心已經聚作一片不見邊際的人海。
這其中,一道身影越衆而出,好似熟人相見般側立在陳澤身邊。
陳澤看了看它,卻是又俯身在廢墟坑洞中翻找起來。
不一會兒,他便從中拾起一本似曾相識的藍皮書。
“《大方便佛報恩經》.”陳澤将藍皮書捧在手裏,面朝那道身影介紹道,
“這是那本書,那個故事的後續。”
于是那道身影側過頭盯着書頁,卻又很快變得呆若木雞。
陳澤并不意外。
書上所載都是梵文,它自然看不懂。
因而陳澤才得以當着它的面胡亂掰扯一通,
“這上面說到,自從提婆達多堕入地獄以後.”
陳澤煞有介事地指着實驗記錄逐字逐句道,
“.佛祖知道提婆達多不願意服從,便派了人下去查看情況。”
“于是阿難尊者奉佛祖之命前去探望,結果見提婆達多雖身在地獄,肉穿枷鎖,足受苦釘,卻仍不知悔改,不斷嘗試逃離,一須彌間就有幾百次差點沖出地獄。”
陳澤念完了。
“.”對方仍然也隻能繼續沉默。
陳澤将藍皮書遞了過去,并自顧自地松手,任由書籍滑落。
啪。
藍皮書着地,而所有身影也一齊解離,變得如霧霭般朦胧。
與此同時,頭頂上亮起了耀眼的光芒。
陳澤心知時機已到,立刻以神性喚起法則之力,催動這漫無邊際的霧霭露出原貌。
那是無數片光雪。
或說被囚禁在此的積年魂骸。
再次相見,這些痛苦不堪的怨魂殘骸不再慘呼“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而是平靜地注視着頭頂上,這最後一道禁锢它們的門闩。
它們扭曲的面容因此變得舒展,身軀也凝實得現出輪廓——大多是些形銷骨立的男女老少,少部分“新死”的則是各種機器人形态。
陳澤還望見了不少熟人,尤其那對拉風至極的汽車人兄弟。
還有其他認識的、不認識的.無論人形或非人,全都好似重新活過來一樣。
既有人歡聲笑語,也有人愁眉不展,還有人勃然大怒,更多人則是戚戚不言。
喜、怒、哀、樂,不一而足,像是鮮活的幻象簇擁着陳澤。
铮!
陳澤舉劍高指,一躍而起。
人潮緊随其後。
在無窮無盡的人影沖擊下,籠罩住穹頂的黑暗一觸即崩,逃命似的潰散開來。
而乘着魂海浪潮沖在最前頭的陳澤猛力一刺,便将這最後的阻礙徹底擊碎。
啪呲~
門戶洞開,光芒像是水銀一樣洩了下來。
陳澤領着魂海一擁而入。
被裹挾在魂潮中的陳澤倏感壓力一輕,随即神通再催,速度驟然暴漲,沒過多久便從洞中躍了出來。
當!
重重落地。
周遭景象也已盡收眼底。
這裏比陳澤想象中還要狹窄。
準确來說是矮。
橫向望去自然廣闊無邊,但由合金闆材鑄成的天花闆卻隻有數米高,因而其上散發出來的淡藍冷光也離陳澤格外的近,幾乎将他染成個藍精靈。
噔噔!
陳澤用力跺了兩下腳,确認足底的合金闆材并非徒有其表。
這裏終于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穹頂晶壁,但也同樣單調無趣——無論頭頂還是腳下,皆由亮锃锃的金屬平面所覆蓋,并且間隔稀疏地刻着婆羅米字母,自字符凹槽裏泛出的藍光則照亮了此間一切。
當然,這裏的引力同樣微乎其微,但是比起先前的十八層地下空間.絕對能用“幹淨”二字來形容。
沒有壓制力場或神性碎片或禁锢陣法或殘魂亡骸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非要說的話,就好比介于實驗室内部和外部之間,那局促狹小的隔離間。
陳澤轉頭望去。
無盡魂海仍在自身後的坑洞内不斷沖出,且一出洞便馬不停蹄地聚作一股,朝着某個方向奔湧而去。
陳澤本以爲它們是剛脫困難以自控,但等到現在都沒有要冷靜下來的意思就不太正常了。
陳澤試着動用神性幹涉,卻如石沉大海般沒有回應。
看起來.這些可憐人仍未脫離控制?
陳澤索性邁開步子,跟着魂海湧去的方向一路相随。
許久過後。
沿途多了些尚在運作的科研設備,似乎和魂海有着隐隐聯系。
一路前行,周遭的機器設備也越來越多。
直到。
魂海湧至盡頭。
噔。
陳澤停下腳步,注視着眼前造型古樸的巨大天平。
天平的一端托盤空空如也,另一端則盛滿了洶湧而來的無數魂骸。
這些未曾獲得過片刻自由的亡魂們在此被壓縮成緊密夯實的一小塊兒,臉上又恢複成那般怨毒又凄慘的神色。
它們大張着空洞的口穴,卻因同類的堆砌與擠壓難以成言,甚至發不出半點聲響。
于是幾億雙眼珠子隻能巴巴地轉向同一個方位——陳澤站着的地方。
可惜的是陳澤并未将目光放在這些魂磚身上。
他正看向碩大天平下,孤零零站着的一道佝偻背影。
這是一個粗布麻衣的老者,稀疏白發随意披在肩上,像是頂着一頭挨了霜的枯草,背在身後的雙手則皺皺巴巴,雞爪似的勾在一起。
姑且算是個老翁吧?
“老人家。”陳澤狀似随意地走上前去,
“冒昧打擾,還請恕罪。”
噔,噔,噔.
腳步聲愈來愈響。
而雕像一樣的老者也在某一個瞬間忽然有了反應,腿腳不便似的哆嗦着腰,一點點轉了過來。
嗯,兩隻眼兩隻耳一個鼻子一張嘴,五官齊備,沒少也沒多。
至少是個人樣。
隻不過老得有些出人意料,說鶴發雞皮都是擡舉,臉上千溝萬壑,簡直像是在褶子裏掏了張臉出來。
且瘦得不似活人,顴骨高聳,下颌外凸,骷髅蒙張人皮差不多就是這效果。
“老人家?”陳澤又重複了一遍。
這垂垂老者還沒來得及回應,便被一陣凄風席卷刮過,吹得那頭恐怕連牛馬都嫌棄的枯發簌簌而動。
“苦苦~好苦好苦好苦啊啊啊啊——”.
風聲中隐約聽得些哭嚎。
陳澤順着風口望去,原來是源源不斷被抵上托盤的魂海出了差錯,有些許支流溢了出來,化形成聚散不定的殘魂正四處晃蕩。
可随即,一股宏大浩渺的神性威能便極具違和感地從老者身上泛起,像是一隻無形大手,強行将那股遊離的殘魂給摁了回去。
噌~
陳澤的法則劍鋒也在同一時刻架在了老者的脖頸上。
“老人家。”陳澤依舊彬彬有禮,
“都說來者是客,怎麽也不好好招待招待我?”
而老者像是鏽死的齒輪一點點轉動脖頸,任由鋒刃劃破皮膚,也不在意像是蟻群般侵蝕進來的法則之力。
陳澤很有耐心地等待老者轉完脖子,和自己四目相對。
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
“原來.是.有.外.人。”
老者的嗓音已經不能用難聽來形容,簡直就是封存了不知多少年的書庫猛一打開,裏頭粉塵紛揚,木架朽壞,冷不丁踩爛什麽東西,便吱呀吱呀亂響。
“難怪.這.一次.早了這麽多。”
雖然依舊老态龍鍾,但老者的話越說越流暢,神态也逐漸靈動起來。
也許他也不是想要刻意添堵,隻是尚未适應和人交流陳澤如是想道。
“可可惜了.”老者僵硬地環顧四周,最終重新看向幾步開外的陳澤。
僅是某個瞬間過後,他便和陳澤拉開了距離。
“唉”
他歎息着無中生有,朝陳澤丢出一把斧頭。
哐當——
斧頭重重落地。
“你自裁吧。”老者投來悲憫且誠摯的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