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這裏面法則紊亂,幾乎任何手段都難以奏效。
于是在第九天,壯漢穿得鼓鼓囊囊跟個胖子似的,從正門離開了山洞。
出了山洞沒走一陣,前方就出現一道人影。
不算和煦的陽光下,壯漢停了下來,眯起眼細看。
果不其然。
陳澤在看着他。
下一刻,對方便近在眼前。
壯漢毫不猶豫,手指頭自松發式引信上拿開。
轟!!!
五十公斤TNT碰撞出極緻的光與熱,轉瞬膨脹的火球将整面小山坡徹底吞噬。
巨響聲的遮掩下,是提前埋藏在此的無數件超凡遺寶齊齊殉爆,令大半座終南山坍塌陷落。
山洞中。
碎石如雨砸落,隆隆的震動聲不絕于耳,洞内雖多有晃動,卻始終沒有坍塌的趨勢。
附近紊亂的法則既是緻命殺機,也是抵消外力最好的防護罩。
某座休眠艙内。
咚!
大媽一腦袋磕在玻璃頂棚上,腦中記憶迅速過了一遍。
我是懸壺宮宮主。
敵人已被陷井困住,現在正是趁亂逃走的最好時機!
這下什麽也顧不上拿,大媽粗暴地扯開身上導流管,連血都來不及止,三步并作兩步朝小道方向走去。
隻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搖晃讓她不得不停下腳步。
怎麽可能?!
大媽滿心不解,她不認爲這精心準備的庇護所會抵禦不住沖擊。
但很快她就明白,最牢固的堡壘往往是從内部瓦解。
身後傳來巨響,随後無數道幽魂般的虛幻人影如同火山噴發齊齊爆湧出來,直至充斥整個洞穴。
一道熟悉的身影摔落在大媽面前,正是和他配合多年的龍子嘲風。
它的模樣凄慘至極,鳥翼折了半邊,羽毛被污血團團糊住,下半身幾乎被擰轉了三百六十度,滿臉頹色,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青龍模樣的負屃就附在它身上,卻猶如潦草的圖畫,沒有半分生氣。
大媽咳嗽着掩嘴站穩,石灰簌簌如雨點揮灑,讓洞内像是充斥迷霧一般難以視物。
連兩頭龍子都掉出來了。
看來裂隙空間徹底坍塌,可它們居然沒死,這麽說
眼神掃動間,大媽很快在灰霧中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那個不知根底的難纏道士。
他已經徹底和海量衆生執念同化,形成了和宮主相類似的存在。
因而就如磁極相吸,隻需一眼便鎖定住宮主真身所附着的大媽。
大媽驚得退後半步,後背立刻靠住個人。
轉身,擡頭。
陳澤低頭看着她。
同一時間,那道士虛影也化作光束投射過來,連帶着袖中收取的真龍精氣一起,被強行吸引着就要沒入陳澤體内。
“不——”
半途中,道士顯出真身,神色充滿了驚恐,畏懼,以及刻入骨髓的不甘。
但随即,一經接觸他便恍然大悟。
他自己,也是一道執念。
就好似亭中那一連串離奇大戲源自書生的想象,書生源自道士的身神點化,而道士本人亦如是。
不過是一道源自陳澤,被分化出來,随孔飛鴻進入裂隙捉拿龍子的成仙執念罷了。
所以他才能夠融入衆生執念中。
原來路漫漫三百餘載修道路,不過是一場空。
臨消散前,道士反而得到解脫般仰天大笑,負手昂首,衣袍獵獵,氣度重回超然。
噗。
一聲輕響,他便輕煙似的化歸無形,回到陳澤神性當中。
重傷的嘲風、負屃亦如是,被陳澤隔空攝來,哪怕跟塊大石頭一樣被亂石埋住的蒲牢也沒能幸免。
至此,三位龍子歸于麾下。
龍生九子,陳澤已得其八,足以追随真龍足迹,渡入天外天當中。
看着這收割一幕,大媽終于想通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自始至終,所有驚變,一切謀劃,真正的始作俑者便是眼前此人!
他毀掉裂隙空間,拿走了想要得到的一切!
大媽或說宮主,時隔不知多少年終于重溫恐懼與無力交織的滋味,身體不聽使喚地顫抖起來。
而陳澤在看着她。
霎時間,漫布洞内的海量執念瘋了似地顫鳴,随即轟然炸開。
遠離終南山的某秘密營地内。
熟悉的休眠艙,熟悉的
咚!
和衣而眠,面容安詳,配上身法袍頗具仙風道骨的中年男人一頭撞在玻璃頂蓋上。
接下來同樣是睜開眼睛,恢複記憶,拔導流管,跨出休眠艙。
中年人叫何平,本是懸壺宮中身居高位者,主要負責秘密人體實驗,物色合适“材料”,罹患老年癡呆的汪維德便是他手下多如牛毛的受害者之一。
但這已成過往。
何平身爲備用軀體的意義已經得到完美實現。
方才在終南山引爆衆生執念的正是宮主,身爲願念脫胎轉生的存在,他在混亂中憑借對法則天然的親和力幸存下來,并無視距離逃遁至此。
金蟬脫殼。
宮主冷笑着銷毀一切痕迹,依照提前準備好的預案順利脫身遠走他鄉,從此海闊任魚躍,天高任鳥飛。
憑借信念神祇所帶來的天生神通,宮主籠絡人心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很快就聚集起一批新班底,重建懸壺宮。
五十年後,懸壺宮舉着大旗殺了回來。
十年鏖戰,他帶領懸壺宮險勝半子,在隐仙會總部基地親手将博士本體曬成魚幹,制成标本,腌作鹹魚,剁碎喂貓,挫骨揚灰。
覆滅隐仙會後,懸壺宮達到極盛,甚至堂而皇之的尊爲霸主。
可宮主的壽命再次将盡,終于在彌留之際,于終南山舊址,獻祭億萬生魂重啓當年絕陣,修複了那處供他輪回轉生的裂縫空間。
闊别許久的衆生執念彙集而來,垂垂老矣的宮主仰頭望去,心中卻是難以言喻的空虛。
又到了這一時刻,新的輪回即将開啓。
磕磕絆絆的,他又活過了一世。
可.仙呢?
他本就是自尋仙執念中轉生的神祇,追尋仙蹤便是刻入根源的本能。
就好像草履蟲無法違背自己揮動鞭毛的本能,比之高級無數倍的懸壺宮宮主也不例外。
因此他每一世都在拼了命的追尋仙迹,将所能找到的一切據爲己有。
什麽鏟除異己,鸠占鵲巢,濫殺無辜造成任何後果都不在他的考量之内。
他不在乎。
他的價值觀很純粹,也很單純,那便是尋仙。
“仙?何爲仙?”他低聲呢喃,又自問自答道,
“我爲香火神祇,可否稱仙?”
随即又搖頭否定道,
“非也。短壽折命,活得還不如雀鷹久,也能稱仙?”
“那何爲仙?”
“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無所不能,無處不在。”
“不,那樣的話世上便無人可稱神仙。”
“那便超出常人多矣如何?”
“譬如那些禁區之内,殘神敗佛?”
“苟延殘喘之輩,何足挂齒,如何稱仙?”
“真仙在哪?”
“在何方?”
“在天外天裏。”
宮主擡頭,望向正前方逐漸打開的空間裂隙。
當今世上,除卻天外天内,何處還可覓得真仙?
可他正是衆仙躲入天外天前鑄就而成,世間哪處都可去得,唯獨這天外天近在眼前,卻半步難逾。
誕生時缺少的一天并非無心之失,而是創造者的有心之過。
刻意留下缺陷,不得圓滿,才好給他戴上枷鎖,限制行動,乖乖留在滾滾紅塵中,去尋那永遠見不到的真仙。
而這天外天偏偏離得這般近,好吊着他。
如此,他才好留下來替那些懸壺宮真正的主人擦屁股,替他們看住現世,留好退路。
就像一頭不知疲憊,永遠高亢的老騾子,明明知道眼前的肉包子永遠吃不着,卻停不下自己徒勞無功拉磨的足步。
因而他自誕生起就是個悲劇,他存在的意義便是永遠無法觸及自己的目标。
尋仙。
他也曾想過一了百了,可鑄成本源的執念無法悖逆。
殘忍嗎?
仙人們不會在乎。
永恒的輪回不會停歇。
于是宮主也隻好又一次,無可奈何地邁動腳步,投身于空間裂隙中,投身于可悲的命運湍流中。
執念的重鑄如同脫胎換骨,将他的組成部分徹底替換,有時他會慶幸,如果這代表有一個過去的他死亡消逝,那也算是真正解脫。
隻是念頭希微間,他卻看到了一張自己永遠也忘不掉的臉。
在這一世的盡頭。
陳澤看着他。
下一世。
恢複記憶後的宮主發了瘋一般搜尋那個男人的一切蹤迹。
他是誰!
他是怎麽出現的!
他.他到底是什麽!
他是人?
那他叫什麽?
書生都叫陳澤道士也是這個名字那他應該也叫陳澤
隻是找着找着,宮主依舊重蹈覆轍,不知疲憊替他的創造者們打理現世,收集超凡,監視天地元炁。
枯燥無味的幾十年後,又到了轉生的時候。
他一步一頓,小心翼翼,将動作放到最慢,一切都無比順利。
可在意識消逝前的一瞬,那個人還是出現于眼前。
陳澤看着他。
第三世。
宮主将全部精力都用在搜尋陳澤這件事情上。
此時距離他遇見陳澤已過百年。
區區百年。
他居然找不出一絲過往的痕迹,仿佛那個男人從來沒有在世界上存在過。
于是他開始繪制畫像,動用大數據,散出人手,用盡一切手段尋找相似之人。
短短幾十年彈指而過,他的壽命又到了盡頭。
轉生的過程無比痛苦,但他拼了命保持意識清晰,感知每一分痛楚。
終于,在最後時刻,那個人無中生有。
陳澤看着他。
第四世。
宮主認識到自己的弱小,開始擴張勢力追尋統治世界。
但時間不夠。
彌留之際。
陳澤看着他。
第五世。
宮主等不及,選擇走一條捷徑。
于是核戰争爆發,各國政府崩潰瓦解。
隻可惜,他做得太過。
懸壺宮也沒了。
所幸用來轉生的裂縫空間尚存,他投身其中,閉上眼。
一片黑暗中。
陳澤看着他。
第六世。
宮主蝸居數十年,壽元将盡,眼看着即将郁郁而終,最後在本能驅使下投入裂隙。
陳澤看着他。
第十世。
頹廢了幾輩子的宮主振作起來。
他悟了。
隻要把世界徹底毀滅,那個人無論藏身何處都無法幸免。
隻可惜幾世不曾經營基業,宮主勢單力薄,孤身遊說新生諸國,挑撥離間,結果在第一站便慘遭暗殺。
一縷執念逃遁回來,投入裂隙。
陳澤看着他。
第三十世。
地球上一片荒蕪,生靈盡數滅絕。
宮主暢快地投入轉生之中。
然後。
陳澤看着他。
第三十一世。
宮主一蘇醒,便蜷身,側卧,抱膝,低頭,自閉。
陳澤看着他。
此後無數年間,宮主麻木不仁,渾渾噩噩守在裂隙旁度日,在本能的驅使下不斷輪回,不斷輪回。
地球冰完了熱,熱完了藍,藍完了綠。
萬族幾度新生滅絕,無盡輪回。
而陳澤看着他。
陳澤看着他。
陳澤看着他。
陳澤永遠在注視着他。
宮主的思緒越來越混亂,恍惚間他看見無數生平,似乎是自己的前世。
道士拼了命的打坐,春去秋來,寒暑風雨無阻。
皇帝拼了命的煉丹,藥材用完用大臣,外人用完用家人。
富商拼了命的求購奇珍異寶,雇請高人法師,遵循儀軌戒律。
三教九流,七十二行,各色人等,無數人都在追尋探求那一可望不可即的終點。
仙。
直到道士飄飄然要飛天離去,皇帝丹爐金光外放,富商返老還童.眼前卻隻有一人。
陳澤看着他們,看着所有人。
“不————”
所有人發了瘋慘叫起來,
“你到底是誰!”
“你到底是誰!!”
“到底.是誰!!!”.
“.是誰!”
油布上,小夥猛地站起,一邊懷裏吃剩半個的西瓜掉落在地。
另一隻手則緊緊握着手機。
下意識拿到眼前,面容識别自動解鎖,露出了看到一半的新聞界面。
“xx大學博導孔飛鴻失蹤已超四十九天,校方透露最新消息.”
擡頭。
陳澤在對面看着他。
黃粱一夢?
原來,自始至終,自己都未曾離開過這瓜攤半步。
億萬世的輪回猶曆曆在目,恍惚間卻又如溪流紙船般越漂越遠,徒留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虛塞滿心頭。
“你,你你.”
他臉上顯出一種枯槁般的灰白神色,面容戚戚,帶着顫音,幾乎哀求般問道,
“你你到底,到底是誰?”
陳澤沒有說話,依然看着他。
蓦然間,小夥轉頭,看見自己的無數前世,無數未來,或說鑄就根源的無數執念。
無數男女老少,身份各異,所做之事也千奇百怪。
但都隻爲一點執念——尋仙。
陳澤看着他們。
于是修道的圓滿飛升,富商滿足捋須而笑,皇帝手捧金丹,終究釋然。
這份釋然轉瞬間便傳遍衆生執念,令其如輕煙般接連消散。
執念爲何消散?
執念執念,欲求而不得,望之念之日夜思之,故此爲執念。
如今執念得到滿足,自然消散。
爲何滿足?
“呵呵.”宮主感受着體内力量的迅速流逝,臉上卻露出了豁然的笑容。
他終于明白,被陳澤吸收掉的那縷道士執念,爲何會在消失前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宮主仰天長笑,笑得兩行淚水橫流還不夠,直至喉頭腥甜幹啞才肯罷休。
何爲仙?
他的本體便爲尋仙執念,自然是世間最有資格進行稱量的标尺。
尋仙尋仙,能讓尋仙者得解超脫的不正是仙麽?
不才是仙麽!
何爲仙?
尋仙百世,仙在何方?
謎底已經不言而喻。
不知不覺間,他的身體已如泡影般虛幻,扭頭看向四方。
空空如也。
唯有頭頂一輪明月高照。
已過子時。
離最初孔飛鴻進山正好五十天。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當初懸壺宮真修刻意用七七四十九天鑄就這不圓滿的執念神祇。
如今陳澤便爲其補上這缺失的“一”。
難怪.原來這樣的輪回已經重複了四十九天。
周圍執念都已經脫離循環,得悟真谛,解脫消散。
隻剩他這最後一縷。
那還等什麽呢?
身體在消散,生機在流逝。
在生命行将抵達的真正盡頭前,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露出釋懷又輕松的神色。
承載了百世輪回的秤砣心居然也會如此雀躍難耐的時刻。
轉回頭。
陳澤依然在看着他,卻第一次做出了額外的動作。
陳澤伸出了手。
咚。
他跪在了陳澤身前,雙腿在觸地的同時化爲無形,下半身轉瞬便空空蕩蕩。
剩餘的半截身軀也已趨向透明,升起袅袅輕煙帶着僅存的形體徐徐飄離。
陳澤的手還未觸及,他便隻剩下了一張臉。
然而,就好像先前虛妄中的億萬次輪回一樣,在無限劃分,臨界點前的最後一瞬。
陳澤觸及了他。
看着就像在觸摸空處,可空氣中殘留的些許煙氣卻在月華下凸顯光影,線條勾勒出五官,隐約間恍若見到一張朦胧的臉,嘴唇似在略微蠕動,
“仙”
聲音逐漸細如蚊呐,再低至微不可察,惝恍尚存的面容也即刻消融在空氣當中,最後隻餘一條彎曲上翹,簡筆畫笑臉似的淡薄曲線,有如波浪泛起些微渺的起伏。
可不聞有聲,一視同仁的清輝便将這點褶皺無情抹平。
四野重歸寂寂。
陳澤默然,卻忽而聽得一點極輕極細的呢喃,好似回聲般拂過耳際,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本卷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