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劉娜心中卻有種荒誕的預感——這支隊伍就是沖着這裏來的。
而這種猜想,下一刻也便成真。
但見禁軍揮刀劈開洪流,儀仗隊吹響喇叭震開泥點子,這支聲勢浩大的車隊便登上亭沿台階。
軟綿綿的劉娜被書生架着連連後退,卻又很快被濃霧封死無路可退。
這亭子裏光是躺着一匹馬再加上那巨漢将軍就幾無立足之地,哪怕再上來一人都沒空位!
塞不下啊!
可這千乘車騎偏偏就是開了上來,儀仗仆役跪在台階兩側,高官公卿躬身靜候,直至那架尊貴至極的天子禦駕停在階前。
門簾掀開,久居幕後的九五至尊也終于露出真容。
一隻如意雲頭黑緞靴率先踏上台階,行進間露出褲腿的金邊山紋;往上是淺紅纁裳下擺,寬闊褶邊有如刀口,飾有藻、米、刀、弓;腰束玉鈎大帶;然後才是長袍大袖的帝王冕服,玄色爲主,上織日、月、龍、星辰、山、火、華蟲、宗彜八章;頭戴平天冠,桐木爲綖闆,點綴玉衡,邊緣纓紐處垂下十二旒五彩瑪瑙珠玉,隐約隻見得一張方正威武的髯須面孔。
皇帝踏盡台階,步入亭中。
劉娜看着這一幕已經麻了。
感覺好似孩提時半夢半醒間眯縫着眼,天花闆忽遠忽近,房間一會兒變得巨人國一般大,一會兒似螞蟻洞般迷你。
奇妙的時空錯位感充斥心中,好似這一方小小的亭子内不遵循任何物理法則。
“哈哈哈哈哈哈。”
卻是皇帝在朗聲大笑,聽來如同龍吟虎嘯,
“妙哉,妙哉!”
“敢問.陛下此言何意?”書生豁出去了一般,蒼白着臉拱手問道。
皇帝笑容一斂,轉頭凝視書生。
那一瞬,好似萬裏山河當面,又如煌煌天日威壓下來,書生臉上湧出血色,口鼻竟溢出鮮血。
皇帝不以爲意地收回目光,袖袍一揚,揮手指向那不住往外冒水的将軍壯聲道,
“這狗日的闖賊,爲孫愛卿大敗後便退入山中,尋到此傳說鬼仙居所,毀堤淹田,引來山洪想要祭作陰兵陰将。”
“然害人害己,連帶自己也教那山洪一道沖了去,化作這般無智厲鬼!”
“還當自己是忠君良臣哈!”
“闖賊!”
這話猶如聖旨口谕,那跟水龍頭成精似的将軍聽了兩眼瞪圓,須發戟張,伸出短棍似的手指頭戳向皇帝,
“你!”
他從滋滋冒水的喉嚨裏擠出幾絲人言,
“狗皇帝!”
說着巨漢竟也如先前那捕頭一般混身腫脹發白,仿佛被水泡了數月的腐屍一般,頂着數倍之前的癡肥身軀撲了上來。
皇帝冷笑一聲,退開半步閃過這座肉山,漠然道,
“世人皆以爲朕自缢于煤山,嗬大錯特錯!”
“朕幼時即得天仙指點,于煤山點化龍脈,布下通天絕陣,就是要引得你們這幫反賊出來祭天。”
“好助朕得道成仙!”
皇帝痛快看着闖王肉山迅速消融化作污水四溢,大踏步走上前去。
就在此時。
“不對!”挂了許久機的孔飛鴻竟又跳了出來,上來拉扯住皇帝,
“你成個什麽仙?”
“我才是主位,我才是要成仙的那個人!”
這般冒犯之舉,自然引得皇帝震怒。
而帝王一怒,積屍成山,血流漂橹。
但見皇帝一聲冷哼,周遭匍匐發抖的禁軍仆役皆是齊刷刷爆開,将污泥堆作肉塊,将山洪染作血水。
而孔飛鴻也被一圈無形波動彈飛出去,正正好砸在一個飛魚服武官身上。
“教授!”
劉娜才驚叫出口,就見孔飛鴻一拳把那武官砸翻,抽出繡春刀就哇呀呀沖了回去。
“大膽逆賊!”皇帝火冒三丈,頭頂炸開無根烈焰,空氣中噼裏啪啦的雷霆聲接連響起,
“受死!”
皇帝袖袍一振,揮出大團大團的霹靂焰火。
焰火糾纏相融,化作一條熾炎長龍,卻被孔飛鴻一刀磕飛,砸在了邊上的文武百官處。
轟隆~
爆炎猛地炸裂,無數水汽蒸騰如雲霧如煙塵,随後一個個人形輪廓逐漸顯出。
竟是無數被燒掉衣冠,毀去華服的臣子侍衛。
“我呸!”
站在最前方的陰柔男子面色怨毒,脂粉融盡同汗水糊在一起好似血淚綴在臉上,
“你是個屁的皇帝!”
“不過是給崇祯收了個屍,偷了身龍袍就當自己是真龍天子啦?”
“嘿喲喲喲~~”
男子翹起蘭花指,眉眼一彎,作妩媚态幽幽道,
“忘了當年剛進宮時,是誰給你剪的蘆葦稈啦?”
“你這小賤人食髓知味,晚上熄了燈,趴在褥子上可沒少求着咱家呢嘿嘿嘿嘿嘿”
太監語似毒針,笑得瘆人,身邊則被更多憤懑不平者超過。
“死太監!”
“你殉遍後宮妃嫔公主王女祭煉邪法,還膽敢用法衣束住我等.也妄想登仙?!”
“颠倒綱常,逆亂君臣倫理,你該當何罪!”
先前恭恭敬敬的文武百官們無一不露出猙獰面容,要去找那假皇帝興師問罪。
然而更多人喊的卻是,
“我才是成仙的料子,我有把!”
“誰沒有把,老子長!”
“老子粗!”
“老子九曲十八彎纏腰有餘,仍天子之相!”
“屁栽!老子出生時候就有異象,天生赤霞,紅鸾送喜!”
“胡說!我是長輩,讓我先!”
“吾乃當朝狀元,自當登庭封仙。”
“都讓開,我本就是武曲星下凡,此番作爲不過是歸至原位!”
人海亂糟糟嚷嚷着,叫罵着,推搡着,自四面八方圍上來,将平天冠連帶人皮面具掉落在地,原形畢露的假皇帝真太監團團圍住,分而食之。
“我才是!”
“狗賊,你吃這麽多作甚!”
“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群臣嘴角張至撕裂,鮮紅淋漓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自己的血,太監的血,還是不小心啃到其他人的血。
唯有咯吱吧嗒咔嘎的咀嚼齧噬聲交雜響起,好似無數惡鬼争食,當真如地獄邪景般讓人毛骨悚然。
可這還沒完。
皇帝沒了,趴在台階下跪拜的仆役們也擡起頭來,面色茫然相顧一陣,竟也沖了上去。
“仙人,仙人在哪裏!”
“爺爺要成仙,要成仙啦!”
“閃開,我也能當仙人,我也可以!”.
沖鋒過程中,人群容貌身形乃至口音皆是大變,由千篇一律的仆役化作僧道、相面、丹青、工匠、琴棋、媒婆、娼、盜、戲子。
三教九流,盡在其中。
群臣固然多,可比起成千上萬的仆役們而言便不值一提。
于是千萬人都加入這一場饕餮盛宴中,那始作俑者的假皇帝早已被淹沒得連衣角都看不見,所有人不分彼此,不分你我,隻知道你争我搶,相互啃咬,上一個人大口一張吞下座肉山,下一瞬就被幾百張嘴撕作漫天橫飛血肉。
到後面甚至連拉車的牛馬也扯裂嚼子,咬斷缰繩加入進來。
牛馬們嫌嘴不夠用,仗着體腔大,紛紛嘶啦一聲将自己豎着剖開,省去了吞咽的步驟,直接将看見的摸着的一切東西塞進肚中。
牛馬空了,車辇們也不甘寂寞,一個個人立而起,用轼條摩擦擠壓,用車轭拍打做聲,好似人言般,
“吱吱.仙!”
“額,咕咕咚要.啪!成仙!”.
前仆後繼,爲這無從描述的修羅慘相再添一分荒謬。
啪!
盛宴邊緣,唯有那一開始就在亭子裏煮茶的老者兩眼放光,撫掌大贊,
“妙!妙妙不可言!”
随即周遭空氣也呼嘯着席卷而來,嚷嚷着要成仙加入宴席之中。
另一邊,劉娜早就已經閉上雙眼,埋在書生的袖袍裏,鹌鹑似的戰戰兢兢。
“這這.”書生更是瞠目結舌,卻偏偏跟戰地記者一般,目不轉睛盯着這駭人場景,好似要将之通通牢記。
隻是懷中始終不曾安分,劉娜兩腿胡亂蹬着想要逃走,
“快跑,快跑”
“莫慌。”
眼前突兀現出一張慘然悲戚的鬼臉來,張開爛透生蛆見骨的半邊唇皮道,
“聽我說。”
“啊啊啊啊啊——”劉娜大聲慘叫,差點将摟住她的書生也給帶倒。
隻是她随即睜眼定神一看,眼前哪有什麽鬼臉?
眨眼,鬼面一閃。
劉娜一哆嗦,再一眨眼,鬼面再現。
原來是閉眼時才能看見。
“莫慌.”幾次眨眼的間隙,鬼臉逐漸将話說完,
“我能,幫,你.走.”
劉娜把眼皮撐得大開,定定想了一會兒,還是又閉上眼。
反正一個個都不是好人,農夫是厲鬼,商人也是,将軍也是,皇帝、仆役、牛馬,連車子都搶着要成仙!
這個世界絕對有問題.劉娜已然頭暈目眩,隻能強撐着把頭歪向一邊,努力将那充斥腦中的撕扯噴濺慘嚎忽略掉。
反倒是閉上眼見到的這鬼臉還親切許多,雖然大半腐爛,但看得出底子不差,骨相絕絕子,若是填上血肉,打扮捯饬一番,倒也不失爲一個俊俏的诶?
這不是之前那些化作厲鬼被大将軍打跑的農夫嗎?
那群最開始沖入亭中,一臉憨相的農家漢子們。
“姑娘莫慌,某非厲鬼,而—是~良善,之輩。”厲鬼說着半邊下巴被蟲蛀空砸落,漏風走調又結巴。
劉娜睜眼緩了好一會兒,再閉上眼那鬼臉已然接回下巴,接着道,
“說來話長,某不便多言,姑娘隻需知曉”
“那書生不是人!”
!
劉娜悚然一驚,身子過電似的顫抖起來,又很快壓了下去。
“娘子莫慌。”書生隻當劉娜是被這地獄場景吓着,
“娘子隻管閉眼即是,小生正文思泉湧.”
書生的嗓音逐漸走調,變得尖利不似人聲,
“.妙不可言!”
劉娜視野内,那鬼臉即刻道,
“某所言非虛吧?”
“一切皆因這書生而起,皆因這書生而生。”
“姑娘仔細想想,每每驚變之前,是否都有這書生開口聒噪!”
那書生的烏鴉嘴!
劉娜立馬動搖了。
鬼臉又道:“姑娘再想便知,所有人中是否隻有這書生無中生有,一直跟在你身邊?”
“可”劉娜猶豫着,索性豁出去直接道,
“可孔教授說了,他看見這書生走進來的!”
“娘子。”毒蛇似的刺耳聲音忽在劉娜耳邊響起,離得極近極近,
“你在和誰說話?”
視野中,鬼臉猛地漲大,凄厲道:“快把他推進去!”
耳邊聲音又響,好似長着無數對腳的蜈蚣,狠紮皮肉要鑽進腦子裏:“不要妄動!”
“快動手!!”
“娘子莫動!!”
“快啊!!!”
“住手!!!”
惡鬼猙獰貼面,書生聲聲刺耳,巨大壓力終于将劉娜心中的弦崩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劉娜瘋了似的,什麽都不顧,意識幾乎陷入一片空白,隻記得自己拼了吃奶的力氣似乎在和什麽東西角力。
回過神來。
眼前的鬼臉早已消失不見,而不遠處,正是被自己一個大趔趄推出去的煮茶老者!
劉娜這才驚覺自己一直閉着眼,殊不知靠在身上的早已不是書生,而是這身份未明的老者!
而此時。
世界已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如同城牆堡壘般圍在四周的濃霧翻湧滾動,好似灰蒙蒙的鐵幕一般緊貼着地面壓縮進來。
劉娜恍惚,伸手觸碰憑空懸在自己前方,噴濺至半途的一滴血珠,明明咫尺之遙卻怎麽也夠不着。
亭子内的一切都好似被按下了暫停鍵。
她忽然有種大夢初醒的明悟,還未細究,便見得厚重霧牆某處凸起一個輪廓,随後走出個儀态灑然的道士。
隻一眼,劉娜的目光就再也移不開。
首先這道士容貌竟和那不知所蹤的書生一模一樣,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其次,之所以劉娜不覺得此人是書生換了身衣袍,是因爲這人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好似實實在在能握在手心的“真實感”。
道士寫意走向那幅定格的地獄圖景,兩相對比,割裂感更加明顯。
先前的一切景物都顯得虛幻而不切實際,竟真似一幅畫卷,隻有道士才像是真正的“畫外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