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有仙子啦?祖先進山采藥遇到仙人啦哎呀怎麽蒙人怎麽來!”
“有人上了當,進了山,就被這厲鬼扒了皮,拆了骨,把自己活着時候的臉縫上去,還聚成個鬼村裝模作樣耕田織布,就跟扮戲一樣嘞!”
商人說得繪聲繪色,讓劉娜聽得一時入神,不禁指着農家漢子那邊問道,
“可他們說劉晨,阮肇就是他們村的啊!”
這一問,孔飛鴻,商人,書生,全都直勾勾的把眼神挂在劉娜身上。
“怎.怎麽了?”劉娜怯怯道。
卻是書生搖頭輕歎,忽的站起走來,擋在劉娜面前,悄悄用收起的紙扇朝身後指了指。
劉娜一看,書生身後正是那些個農家漢子,卻似乎變得有些古怪。
剛剛還嚷嚷着抄起農具要教教商人怎麽說話,這會兒卻一個個僵立原地,低着頭,還在顫抖不停。
“怎.”
“噓——”書生豎起一根手指,止住了劉娜的問話,輕聲道,
“看他們的臉。”
臉?
劉娜再度轉回目光,聚焦至那些農家漢子臉上,經過提醒才發現這些人的容貌竟驚人相似!
方才漢子們一個個灰頭土臉的認不出來,這下站到一起倒看得分明。
多胞胎?
不對劉娜此時才發覺,這些人連臉上的傷疤胎記都雷同無差。
再接着細瞧,卻見那一張張臉上的皮膚莫名冒出許多凸起鼓包,好似一條條蚯蚓深埋皮下在不斷遊走鈎纏,看得劉娜頭皮發麻。
不,不止臉上,他們混身上下都塞滿了這種皮肉走蟲!
這些人哪裏是在顫抖,分明是渾身皮肉都被撐爆似的要崩開!
噗呲。
伴着細微聲響,是某“人”的臉皮終于緊繃不住,給撐裂一道口子,腐爛蛆蟲似的縫線跟着彈出,繼而滲出深藏皮下,污濁漆黑如墨般的粘稠流質。
這些流質似液體又帶着某種虛幻質感,仿佛能将人的視線都吸入其中,很快覆滿那人全身。
很快,這群漢子們一個接一個,噗噗噜噜,好似腐屍巨人觀脹氣接連爆炸一般,肉體擠脹着撐裂,洩出那污黑穢影蓋滿全身。
眨眼間,幾個樸實憨厚的農家漢子便成了幾道模糊鬼影,唯有縫線處崩開的爛蛆腸線隐約可見,好似無數腹足觸須在癫狂舞動。
毛骨悚然。
劉娜隻覺一股涼氣自脊椎骨沖上天靈蓋,一股翻湧之意在胃中翻江倒海,偏偏心髒跟被人攥住一樣,隻知咚咚咚的仿佛要跳出胸膛,身體卻生不出絲毫力氣。
吐又吐不得,逃也沒力氣。
所幸極高極遠處傳來轟隆一聲悶響,緊緊纏住亭子四周的濃霧好似被劈散了一般,忽的稀薄了不少。
于是風雨雷聲重現耳際,迎頭又澆進來一陣淅淅冷雨,倒是讓劉娜起了個激靈,找回一絲理智。
嗚嗚嗚嗚嗚嗚——
荒山夜宿,孤亭,凄風,苦雨,濃霧,頭頂棚蓋上鋪着的茅草簌簌作響,不遠處小泥爐裏的火苗愈發低矮搖曳,映得焰影淩亂,好似在不斷抽打邊上那一排蠕動的鬼影。
劉娜恍然。
好啊,這回是真見鬼了。
人在慌張恐懼時總是想要找點什麽依靠。
因此劉娜除了第一時間後悔沒有把借給親戚朋友的錢及時讨回來外,便是将大半希望都寄托在了面前依舊淡定的書生身上。
至于親愛的孔教授?
正擱邊上跟神棍一樣念叨呢。
“莫慌,莫喊。”書生索性收起折扇,往劉娜邊上長椅一抹,擦掉剛潑灑進來的積水便坐下,
“人死爲鬼,本就懵懂少智,故鬼物大都隻知重複生前所作所爲。”
“這些倒黴鬼被扒了皮拆了骨,縫上臉過家家,更是缺神少智,比之那山中頑石還不如。”
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别惹它們就萬事大吉。
“我就說這群人不對勁。”那綠豆眼的商人也自來熟靠了上來,擠得本不寬闊的長椅更顯逼仄,讓劉娜不得不捏着鼻子跟孔教授往反方向擠了擠。
倒也不是嫌棄這賊眉鼠眼的胖子,隻是一股濃重的腥臭異味自那些鬼影身上飄來,讓劉娜眉頭緊鎖。
“早聽說這裏頭有個鬼村,每逢夜半三更,下山捉人吃哩!”商人一屁股下去占了偌大的空位也不害臊,而是壓低聲音接着道,
“我特地請了高功法師一起進來,卻不想這般晦氣,剛失散就碰見正主咯。”
“唉!”
“可憐我那白花花的銀子啊!早知道還不如省點,省點兒啊”
不理會商人的長籲短歎,書生卻是鄭重叮囑道,
“此地非同尋常,諸位還請謹言慎行,切莫驚擾了這些鬼物。”
劉娜連忙點頭,直接把嘴捂上,用行動表明自己的決心。
就連那商人也噤了聲,隻是用捶胸頓足來表達自己的懊悔。
“如此便好。”書生以折扇掩嘴低語道,
“可切莫再來外人驚擾。”
你這烏鴉嘴,别亂說!
劉娜用眼神把書生瞪閉了嘴。
然而,宛若言出法随。
“唏律律!”
一聲高亢馬嘶倏地闖入亭中!
商人驚得肚上肥肉抖了兩抖,書生脊背緊繃,劉娜驚慌四顧,孔飛鴻若有所思。
而那群本來已經安定下來的邪物更是發出凄厲嘯叫,一時間亭内鬼霧滾滾,鬼影娑娑。
眼看着那群厲鬼胡亂掙動就要撲上來作祟。
哒哒哒.哒!
亭沿霧氣被猛地撕開個口子,随後一匹雄健駿馬一躍而至,裹着重重風雨沉沉砸在亭内。
這出場固然拉風,可苦了亭内衆人給拍了滿頭滿臉水花。
還沒等抹去雨水,就聽得一個響鑼似的聲音,
“馭!”
原來馬背上還馱着個人,手上缰繩一拉,馬首連着前蹄高高昂起,嘶喊兩聲便落回原地停住。
衆人再去看,隻見這馬兒膘肥體壯,背上騎手同樣身姿健碩,穿着身勁裝,此時正摘下寬檐大帽往地上抖落雨水。
得了又是個穿古裝的.劉娜暗道這不會又是個死鬼?
然而下一刻,她就給這騎手吓了一大跳。
“吼!”好似驚雷在耳邊炸響。
鬼說話能這麽中氣十足?
然而随即覆到臉上的陰影就讓劉娜不敢多想。
擡頭看去,那騎手竟策馬來到跟前,胯下龐然巨物正伸出大舌頭胡亂舔舐喘着粗氣。
“大膽要犯!”
騎手一手按住腰間刀柄,怒目圓瞪,
“想不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劉娜立刻意識到,對方不是沖自己來的,恨不得多長兩條腿地趕忙挪開位置,原地一空,才露出長椅底下顫抖不休的大屁股。
商人?
他咋鑽到椅子底下去了?
铮!
騎手已然抽刀出鞘!
商人扭動着大屁股想要鑽出去,卻因層層肚皮卡在原地!
“慢着!”
一襲青衫晃動,卻是書生伸手擋在了面前。
“讓開!”騎手已翻身下馬,閃着寒光的刀刃斜指向前,眼睛鼓得跟銅鈴似的凸出來,
“衙門捉拿要犯,莫要礙事!”
“這位壯士。”書生拱手作揖,
“恕小生啰嗦,隻是眼下不宜動武,還請壯士”
騎手半個字沒聽進去,伸手正要把這呆頭書生撥開,卻注意到所有人的眼神都在盯住自己身後。
他不禁轉頭看去。
隻一眼,便僵在原地。
七八張猙獰可怖的鬼臉藏在霧影裏,離他隻有不到幾寸之遠。
“壯士.”書生小聲提醒,拉着騎手的衣角退到一旁,
“厲鬼當前,切莫意氣用事啊。”
騎手沉默不言,盯着這些鬼影默默退開,臉色變幻連連。
藏在椅子底的商人也在劉娜幫忙下把自己拔了出來,一臉躲閃地離騎手遠了些。
馬兒似乎後知後覺感應到什麽,也安分下來。
亭子裏一靜,那些糾纏在一起的鬼影好似找不到目标一樣,又跟浴池地漏放水一樣默默縮了回去。
騎手額角流下豆大水珠,也不知是汗是雨。
書生則松了口氣,搖頭晃腦正要說些什麽,眼前卻驟然卷起一團雪亮刀光!
竟是那騎手暴起發難。
還沒等一身冷汗沁出,刀刃便越過書生,直取邊上的商人!
誰能料到這一出?
商人反應不及,竟是被一刀剁了個正着。
噗。
寒芒閃過,停下重新化作一柄牛尾彎刀,卻不見絲毫血迹。
砍歪了?
不,劉娜看得分明,這刀從商人的左肩切入,再跟切豆腐似的從腰間右側滑出。
一刀兩斷。
商人一聲不哼,半邊身子斜斜滑落,卻不見血不見肉不見骨,唯有大蓬枯草似的枝梗從傷口裏冒頭。
而他臃腫肥胖的身軀也随着呲呲洩氣聲迅速消減萎縮下去。
其餘人等目瞪口呆,就連那煮茶老者停下了添柴動作。
“如有驚擾,還請恕罪。”
騎手小心翼翼地收刀入鞘,一邊看着邊上略有異動的鬼影,一邊放慢腳步來到商人的“屍體”前蹲下,撿起根枯枝擺弄起來,
“此獠窮兇極惡,鬼話連篇,最擅搬弄口舌,混淆視聽。”
“我隻好趁其不備先将他斬殺。”
“到,到底是怎麽回事”劉娜喃喃道,幾乎已經放棄了思考。
“還請壯士解惑。”書生則饒有興緻,手腳怎麽擺都不得勁,像是得了多動症一樣。
若不是顧忌邊上那群蠢蠢欲動的鬼物,他恐怕當場就要題文放歌。
“不敢當。”騎手一邊說着,一邊将地上屍體斷口轉過來向衆人展示,
“在下不過信安縣一介捕頭。”
“此獠名叫王質,曾在山中觀仙人對弈,一局後斧柯爛盡,下山才知,人間已過百年。”
書生折扇一合,擊在掌間插了句嘴,
“可是那志異傳奇中的爛柯人王質?”
“正是。”捕頭點點頭接着道,
“此獠下山後逢人便說,弄得人盡皆知。”
“不過這厮在山上對弈時适逢人間戰亂,倒是運氣好。”
“等他下山,前朝詩文禮俗形制盡失,民間尚古風氣濃厚,他便借此機會做起了文抄公,賣弄學識,倒賣古玩,被各家貴人奉爲座上賓。”
“原來是欺世盜名之輩。”書生皺眉,顯然見不得這種行徑,卻又奇道,
“他上山前不過一山野田家,也有滿肚子墨水?”
捕頭答道:“這王質自幼慕仙,書沒少讀,心思不在田裏,成天在山野遊蕩,就想着當志怪傳奇裏的主人公。”
“原來如此。”書生轉而問道,
“可僅僅這般也罪不至此?”
“總是這般招搖撞騙,自然會露馬腳。”
捕頭抖擻衣襟,掉落下許多泥點子,
“久而久之,這厮的名聲也就臭了。”
“鋪子倒了,夥計散了,連仆役都趕着找他讨月錢。”
“樹倒彌孫散。”書生搖頭評論道。
捕頭接着述說:“但他折騰這些年也攢了些家底,最後做了個局,揣着那些個貪心的款子,跑咯。”
“欠賬不還,所以壯士才來追捕他?”書生緩緩捋開折扇。
“嘿。”捕頭嗤笑一聲,
“我豈是給那些老财賣命的狗腿子?”
“隻因這不當人子的混賬回了老家,遍尋滿山想要找回當年的神仙不成,便動了歪心思。”
“糾集起一群野道士,賊秃驢,淫祀歪道,用邪術害人!”
“對外灑出銀兩,招來無知鄉民,懵懂孩童,都給活剝了皮祭這狗屁山神!”
“事情鬧大了,他就對外扯謊,說什麽劉阮二人死後化作厲鬼,其實這滿山冤魂的皮.”
“都是這直娘賊親手扒的咧!”
“鄉民們的皮扒完了山神還不顯靈,他懷疑是自個兒心不誠,就扒自己的皮!”
“你們看看。”
捕頭用枯枝将這張人皮捅出好幾個窟窿,
“骨肉都給祭咯,就剩些稻草填着,全憑那些個邪門歪道的術法頂着!”
書生一時間義憤填膺,連連向捕頭道歉,痛斥這王質罪該萬死。
“不礙事。”捕頭嫌惡的一腳把這人皮草包踢開,
“我本連夜追捕這畜生,結果大雨把山溪沖決了堤,眼看就要起山洪,還好此處地勢高,姑且能避一避。”
話畢,捕頭左右一瞧,也跟先前的書生一樣,到小泥爐前去烤火。(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