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把他救下來,轉移到這裏,他就開始不說話,成天在地上寫寫畫畫,沒有顔料就用石粉,沒有石粉就撿石頭磨,刻。”
“久而久之,就鑿成這樣了。”
“.”虺無言以對,隻能感慨滴水石穿誠不我欺。
畢竟張寶勝身份特殊,博士相當于把他軟禁在這裏,派人好吃好喝伺候着。
可他卻不領情,幾十年來隻做這麽一件事,也吃也喝,就是不理會任何人。
兩人談話間,陳澤卻對地上、牆上的劃痕看得尤爲認真,最終下定結論,
“這是畫。”
“畫?”虺的吐槽功力愈發見長,
“他是抽象派大師啊?”
“我看是解離主義。”陳澤笑着搖搖頭,
“他好像想表達某種東西,某個畫面。”
“但是就和他的夢境一樣支離破碎,隻能分成不同部份,不同元素記錄下來。”
“畫?”博士一聽這個論斷也起了興趣,來到牆壁前仔細觀察,試圖從中發現某些端倪。
雖然已經認賊哦不,棄暗投明,但博士素來工于心計,見這自己幾十年沒有研究透的東西被陳澤一會兒工夫就看出來,當然也起了小小的攀比心。
隻是看着看着,博士倒越來越覺得陳澤之言有道理,而同時他的“頭”.似乎又疼了起來。
邊上悄咪咪盯着博士的虺見狀和陳澤交換過眼神,靜觀其變。
夢境之中。
抱頭慘叫的張寶勝似乎懼極反怒,猛地前沖,揪起面前陳澤的衣領,惡狠狠正要瞪過去,卻見自己手上提着的人搖身一變.居然變成了他自己的模樣!
“啊!”
張寶勝又是驚叫一聲,手上不由自主松開了對方。
而對面的“張寶勝”卻不依不饒,一邊走上前來,一邊用一種他無比陌生卻又隐隐熟悉的聲線說道,
“我爲什麽不說話?”
這是張寶勝年輕時的聲音。
“我爲什麽不說話?”.
一晃神的工夫,周遭密密麻麻擁擠的人影通通變成了張寶勝的模樣,各種各樣的張寶勝。
有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張寶勝,還有身着西裝抹頭油意氣風發的青年張寶勝,自然也少不如今野人一般的張寶勝。
“我爲什麽不說話?”
“我爲什麽不說話?”.
所有“張寶勝”再度逼來,逼到進無可進,再一個個沒入張寶勝的身體裏。
而随着這些“張寶勝”陸續投入,真正的張寶勝隻覺腦中某些模糊的區域似乎逐漸清晰起來。
那是記憶?
我過去的記憶?
慢慢的,張寶勝開始不再痛苦,也不再抱頭。
仿佛把大腦瘋狂攪拌的疼痛其實仍未消失,但這份清晰的疼痛卻帶來一種無與倫比的真實感,讓他痛并快樂着。
刹那間,張寶勝滿頭打結亂發白須盡數消除,擡起頭露出一張年邁滄桑,卻異常整潔的臉龐。
“你想起你是誰了?”
此時在他對面,隻餘最後一個野人打扮的“張寶勝”,正靜靜盯着他看。
“我我是張寶勝。”張寶勝動了動嘴,時隔三十餘年,第一次在夢境中開口說話。
話音落定,對面這最後一個“張寶勝”便沒入他的體内,不見蹤影。
“你好。”陳澤的身影無聲無息浮現出來,
“張寶勝。”
【經驗值+300000】.
方才陳澤見張寶勝的夢境淩亂駁雜,便運用【清明夢】技能結合太玄功,再配合神性的影響替他梳理清楚。
現如今,在凡人的夢境當中,陳澤已經可以做到随意操縱,幾乎不受限制。
但就好比整理細碎文件需要一步步來,如果陳澤不想無意間損毀掉什麽,還是得依靠夢境主人這個“索引”來探尋答案。
張寶勝看了看陳澤,卻沒有回話。
“你在害怕。”陳澤的身影消失,并于同一時刻出現在張寶勝身側,
“驚懼、後怕、悔恨、慌張.你的情緒很複雜。”
“難道對你而言,說話.會引發什麽不好的後果?”
張寶勝點了點頭,随即又一臉驚慌轉身想要跑。
但才轉身,他似乎想起剛才的經曆,便放棄逃跑,隻是用求饒般的眼神看向陳澤。
“你連聽都聽不得?”
陳澤繞着張寶勝走上一圈,
“爲什麽呢?”
張寶勝掩耳盜鈴似的閉上眼,搖搖頭。
“你不知道?”
張寶勝接着搖頭,再點頭,又搖頭。
“你現在是在夢裏。”陳澤随即點明了這一點。
“?”張寶勝用眼神表達疑惑,随即恍然大悟起來,卻依舊搖了搖頭。
“在這裏你可以暢所欲言。”陳澤怕他不清楚便又補充道,
“沒有任何人可以聽見,看見你在做什麽。”
“除了我。”
張寶勝依舊搖頭。
“在夢裏也不行.”陳澤微微皺眉,随即想到一個可能性,
“你怕的不是說話本身這件事情,對嗎?”
張寶勝點點頭。
“你不想聽,還不想讓我繼續說下去”
陳澤順着提出了一個猜測,
“你是.不想在腦子裏産生某些‘念頭’?”
張寶勝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我懂了。”陳澤悟了,
“你是不想産生任何念頭。”
“你不想接收或制造任何信息。”
“你不想思考。”
“準确來說.是你不敢思考!”
張寶勝點頭。
一個人爲什麽不敢思考,不敢生出念頭?
或者換一個問法。
一隻水杯爲何不敢接水?
因爲這隻水杯滿了,再接水便會溢出,讓原先的液體溢出。
“你怕把腦子裏原本裝的東西弄亂。”陳澤笃定道,
“你不敢接觸任何信息,是因爲你的腦子裏裝不下其他東西,會攪亂原本的記憶。”
張寶勝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盯着自己腳面看。
這麽說來水杯沒滿?
那就是水杯裏裝着的液體有問題?稍有不慎就會流動或蒸發掉?
“是你腦子裏的記憶有問題?”陳澤在出口的同時,忽然想起了季連緣。
想起了曾經在獄中依靠各種方法,想要記下最重要煉炁術殘片埋藏之地,卻最終依舊遺忘的張寶勝師弟,季連緣。
“你腦子裏的記憶會自動遺忘!”陳澤脫口而出,
“你不說話,也不和任何人接觸,不做任何事情,就是爲了避免忘掉某些記憶!”
“爲了不分心,爲了不影響你專心緻志地記住某些事情!”
“你在地上,牆上作的畫,就是你想要記住的事情!”
張寶勝擡頭,沒有任何動作,卻有兩行仿佛濃縮了無數辛酸的淚水流淌而下。
現實世界中。
“這應該是一個人。”博士此時稍稍緩解了“頭痛”,正趴在地上,指着幾道看似無序的劃痕道。
“我咋看不出來。”虺大刺刺的往地上一蹲,看似在觀畫,實則在盯梢博士。
“這是頭,這也是頭,還有這裏,還是頭。”博士一本正經指着某幾道相對較聚集的劃痕道。
虺:“?”
“他畫的是哪吒嗎?”
“是不是還有三頭六臂啊。”
“可不止三頭六臂。”陳澤也參與進讨論當中,
“他畫的可比哪吒可怕多了。”
随即他将夢境之中,張寶勝不開口的原因告訴兩人。
“居然是這個緣由”博士一臉沉思,
“那他腦子裏裝的到底是什麽?”
“是啊是啊。”虺也跟着附和道,
“什麽事兒這麽重要,不吃不喝也要記下來啊。”
夢境之中。
“我不敢去想。”此時的張寶勝在陳澤小露幾手後已經願意開口交流,
“越是去回想,越會忘。”
“想别的事情,也會忘。”
“但是太久不想.更會忘。”
“我隻能把那些事情拆開,再拆開,拆到我根本記不起那件事原本的模樣,才能分别記下來。”
“我不直接去回想,而是把拆開以後的.碎片,用力記住。”
說人話,就是張寶勝在腦中存了一幅“拼圖”,一幅他慎重珍藏,時時維護,卻永遠也不敢去拼合的拼圖。
“那你拼命記下這些,是爲了什麽?”陳澤一邊說着,一邊在旁邊的石牆上摸索起來。
“我已經忘了。”
張寶勝語氣蕭索,
“我連爲什麽要把那記下來,也忘了。”
“就算這樣,你也堅持三十多年就爲了腦子裏的一個泡影?”陳澤停下動作。
“三十多年?”張寶勝一愣,随即摸了摸自己臉上溝壑般縱橫的皺紋,
“原來時間過得這麽快。”
“已經這麽久了.”
說罷,他直勾勾看向陳澤,眼中幾乎沒有任何情緒,
“但現在,我明白了。”
“也許你,就是我腦中那些記憶的意義。”
“你在等我.不。”陳澤改口道,
“你是在等某個人找上門來的人,将你記下的東西說出去?”
“我不道。”張寶勝說話一口大碴子味,
“這得問你。”
“也是。”陳澤轉頭看向自己選中的那塊岩壁,
“那就讓我看看,你都記住了些什麽。”
“就先從這裏開始吧。”
話音才落,陳澤猛地“揪”住這塊山壁,跟開門似的一拉。
無聲無息間,這塊山壁跟門扉一般被拉開,露出門後難以言喻的黑暗亂流。
張寶勝見到這一幕,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握緊拳頭快步走到黑洞面前,正要鼓起勇氣一躍而入。
“慢着。”陳澤卻伸手攔住了他,
“不用跳。”
“哈?”張寶勝有點摸不清狀況。
但很快,随着陳澤伸手一抹,這黑洞便逐漸穩定下來,化作液晶屏幕一般的平面,無窮高,無窮寬,從中映出紛雜畫面。
畫面裏先是野人扮相的張寶勝,日複一日,重複着枯燥的洞中生活。
站在陳澤身旁的張寶勝明白過來,這是自己腦中的記憶。
就像是在看自己以第一視角拍攝的電視劇,這感覺倒是賊拉稀罕。
而或許是陳澤調的“倍速”很快,又或許是洞中千篇一律的生活幾乎沒有差别,記憶影像飛快流動,幾十年彈指一揮間。
直到張寶勝被博士救下以前。
雖然這些記憶畫面從時間順序上來說是倒放,但由于夢境的特殊性,因此絲毫不影響觀看。
此時畫面中出現了一個人,而這個人的周遭背景甚至除了臉以外的其他部位都模糊不清,像是一張對焦失敗的照片。
“嚴新。”觀衆張寶勝緩緩吐出了自己師弟的名字。
這是他不願回想的記憶,所以雖然内容比先前無趣的洞中生活要豐富得多,但畫面卻極其卡頓,遍布壞點噪點,就連時序都混亂不堪。
畫面裏的嚴新很快隐去,準确來說是化作天穹般的虛影,籠罩在一切的上空。
而記憶裏的張寶勝正對着自己一家人的屍體痛哭流涕。
“嚴新——”觀衆張寶勝慘嚎出聲,
“他害死了我全家人!”
這是張寶勝本來已經忘卻的慘痛回憶,正被陳澤一點一點,不遺漏任何細節的重新拼湊起來。
就像是拿鈍刀子去剮張寶勝心口尚未完全愈合的疤肉,但他卻沒有喊停。
畫面中随即出現了幾個殺手打扮的人,然後一陣信号不佳般的雪花畫面過後,那幾個殺手紛紛倒下,鮮血浸染一地。
“我被救了下來,帶到這裏。”張寶勝咬牙切齒地解說道,面部一抽一抽,好似上了岸的魚。
畫面又是一轉,那幾個殺手皆被揭下面罩,露出了明顯的白種人臉龐。
外國人?
張寶勝的說法已經印證,是博士指派隐仙會幹掉殺手,救下的他。
但陳澤肯定,博士絕沒有跟自己提過,這些嚴新請的殺手全都有海外背景。
此時記憶畫面又是一轉,時間再向前追溯至張寶勝獨自一人,似乎在面臨某種兩難抉擇。
緊接着,畫面不斷跳動,時間跨度越來越大。
這意味着張寶勝記憶中被遺忘掉的空白越來越多。
也說明陳澤已經離真相越來越近。
直到嚴新年輕了許多的臉龐又一次出現,畫面終于稍稍穩定下來。
畫面中,張寶勝鄭而重之地将一方玉印交給嚴新,後者一臉笑容地收下,然後拍拍張寶勝的肩膀。
“我把玉印給了他。”觀衆張寶勝解說道。
“玉印怎麽到了你手裏?”陳澤不解。
“玉印本來就是我的。”張寶勝直言。(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