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貴鋒忽然感到如溺水窒息般難以呼吸,混身動彈不得,五感卻偏偏放大到極緻敏感,被自己的心跳聲震得幾乎昏厥。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體内血液簌簌流動的聲音,卻做不出任何反應,就好像被禁锢在自己的身體内。
難以言喻的恐慌和無助瞬間将他吞噬。
而就在許貴鋒于絕望深淵裏漸漸沉淪之時,一陣柔和的微光将他拉了出來。
光?
許貴鋒這才發現,是自己頭上綁着的大黑鍋在發光。
【竈君鐵釜】
“吉”級别留存物,可逢兇化吉,遇難呈祥,折沖禦侮,撫神安魂。
微光柔和溫馨,将一股股隐晦的黑氣擋在身外。
“教官.”
忽地有沙啞嗓音自身後傳來,許貴鋒轉頭一看,是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
“老張?”許貴鋒發現對方手臂上綁着的布條也在發光,抵禦着黑氣的侵蝕。
“快走.”同樣是光,老張手臂上的光芒卻微弱不堪,在黑氣的噬咬下就如風中燭火般飄搖。
啪。
老張踉跄着跌進許貴鋒懷裏,已被黑氣浸染的雙手爬滿了蚯蚓般條條凸起的血管,卻仍在用力,嘗試将許貴鋒推遠。
許貴鋒惘然擡首,這才發現視線所至,周遭一切皆被那似有若無的黑霧所萦繞。
而他帶來的那些援兵.已無一人站立。
全軍覆沒。
許貴鋒一時間難以接受,他愣住了。
“教官。”腳邊有人扯了扯他的褲腿,許貴鋒低頭望去,是才入職沒幾年的小許。
由于兩人同姓,所以許貴鋒平日裏對這個本家小老弟多有照顧。
而現在,那個往日裏永遠精力充沛,喊着“幹他丫的”的小許,已經被黑氣爬滿全身,隻餘一雙眼眸布滿血絲,死死地盯着自己,
“快走.”
許貴鋒麻木地看着對方将身上散發柔和微光的頭簪摘下,再紮進自己的褲腿邊上。
庇護的微光随之轉移至許貴鋒身上,讓他身邊的黑氣又被驅散許多。
而作爲代價,小許很快被黑氣充斥全身,雙目漆黑無光,那顆年輕本應充斥着朝氣的頭顱沉沉垂下,再無半點溫度。
許貴鋒麻木僵硬的心中再起波瀾。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身上多了許多雜七雜八的物什,毛筆、圍裙、鎮紙、玉镯、匕首.
全都是“吉”或“半吉”留存物。
本應佩戴在他的屬下身上,免受詭異力量侵蝕的留存物,此刻卻全都被塞到了自己身上。
一個不好的猜想轉瞬成型。
許貴鋒想要逃避,可他的目光其實早已掃見,身邊橫七豎八,圍繞自己倒了一地的“人”。
“小許!”許貴鋒崩潰地蹲下來,扶住已經絲毫生機的小許來回搖晃。
“老張!快醒醒!快醒醒啊!”
“老劉!”
“阿吉,小王,胖子,雞冠,豆丁兒”
“你們怎麽了!”
“醒醒!”
“醒醒啊醒醒啊醒醒啊!”.
無人回應。
直到摸到已經涼透的炮管,許貴鋒才驚覺自己剛剛那一晃神,已然過去很長一段時間。
長到炮管冷卻,長到他的部下一個個來到身邊,将賴以維生的留存物塞到自己身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許貴鋒捶胸頓足,最後跪倒在地,仰天長嘯,悲涼凄異,聞者無不怆然。
當然,就此刻而言,唯一的“聞者”卻沒有多少心緒起伏。
“啊,真是催人淚下的情誼啊.”以常人姿态現身的陳澤語氣唏噓,卻面無表情地踱到許貴鋒面前。
許貴鋒恍若未見,直到陳澤伸手一招,一道身影便如離弦之箭破空飛來。
啪。
陳澤穩穩地接住了被隔空攝來的博士,也讓許貴鋒驟然色變。
此時的博士正介于人形和肉質橡皮泥之間,形狀不斷變化,似乎頗爲痛苦。
事到如今,許貴鋒自然認得出這是博士。
“快放開博.”
許貴鋒的話才說到一半,陳澤手中的濃烈黑氣便将博士徹底淹沒,令後者迅速幹枯萎縮,直至化作一簇木炭似的黑灰,随風而逝。
灰燼被微風送到許貴鋒臉上,好似漆黑的淚痕。
于是他終于止住悲嘯,喉頭幾經滾動,似乎想要質問些什麽,卻說不出口,隻能用一種極端仇恨的目光盯向陳澤。
好一陣後,他才開口道,
“爲什麽不殺了我。”
“你想死?”陳澤施施然地拍了拍手撣去黑灰,順手将許貴鋒身邊如附骨之疽般的黑氣招了回來,
“值嗎?”
“看看他們,啧啧啧.”
“這場面,搞得我好像是什麽大反派一樣.”
“你不是嗎?”許貴鋒反問道。
“誰知道呢?”陳澤負手邁步,以一種飯後散步般的悠然姿态,在滿地自己的“傑作”中惬意走動,
“我已經很久不關注别人怎麽看我了。”
“我答應過他們。”許貴鋒垂下目光,輕柔地将小許,老張連同其他軀體一同整整齊齊地擺好,
“我不會讓他們死在我的前面。”
“既然扣動扳機,就要有自己也會中彈的覺悟。”陳澤毫不留情地批道。
“是啊。”許貴鋒緩緩站了起來,
“可好像你,才是來招惹我們的襲擊者吧?”
“我已經盡我所能。”陳澤指了指天上仍在維持的光鷹,
“将傷亡降到最小。”
“況且如果真說到底,其實是你們先惹到我的。”
“怎麽樣?夠了嗎?”
“你說什麽。”許貴鋒逼視陳澤。
“我說夠了嗎?”陳澤停下腳步和他對視,
“這些人一個個拼着命想要救你,你的地位不低吧?”
“我對人才向來很寬容。”
“怎麽樣,臣服于我吧,一切都可以回到正軌。”
“之前的事,就當一筆勾銷,也不跟你計較了。”
“考慮考慮?現在還來得及。”
許貴鋒聽完以後,盯着陳澤看了幾秒鍾,而後一字一句地開口道,
“我差點被你氣笑,可是我連笑都笑不出來。”
“你闖到我家裏,殺光了我的家人,然後說不跟我計較,一筆勾銷。”
“我是不是還得謝謝你的寬宏大量?”
“那倒不必。”陳澤轉頭看向某個方向,眼神忽地深邃起來,
“合作共赢。而且很多事情,其實并不是像你看上去那樣簡單。”
“放屁!”許貴鋒猛地變臉咆哮出口,
“你以爲你是什麽東西!”
“你以爲自己拳頭大,自己高高在上,就可以爲所欲爲,就可以玩弄别人的性命!”
“哦?”陳澤将頭轉了回來,
“我不行嗎?”
“難道說我展現出來弱肉強食的現實刺激到你脆弱敏感的自尊心了?”
“我看你也不像這麽天真的人。”
“你這種人我見多了。”許貴鋒渾身都在顫抖,
“就憑你們那超出常人的力量,自以爲高人一等,動辄對旁人生殺予奪”
“貫徹自以爲是的一套理念,扯着大道理,暴取豪奪,草菅人命.”
“少把自己當成老天爺了!”
“你想過沒有,如果比你更強的存在同樣這般對你,又當如何?”
“連基本的人性都已經喪失,你又跟怪物有什麽區别!”
陳澤靜靜聽完了許貴鋒的話,所給出的回答卻是大大超出後者意料,
“聽起來你似乎對我有不小的誤會。”
“我贊同你的想法,普通人也有好好生存下去的權利,我也不想當什麽混世魔王。”
“現在這個場面.也并非我本意。”陳澤望着四周聳了聳肩,
“老實說,我還是挺欣賞你們的所作所爲的。”
“所以嘛,我們可以合作共赢,不是嗎?”
聞言許貴鋒有些愣住,顯然是沒想到陳澤會這麽好說話。
可看看周圍的破敗殘垣,遍地的冰冷軀體,許貴鋒卻怎麽也開心不起來。
“嗬額~~嗬——”許貴鋒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逐漸止住顫抖的身軀。
“差不多了嗎?”陳澤忽然開口道。
許貴鋒睜眼,投去不明所以的目光。
“差不多了嗎?”陳澤又重複了一遍,
“你說了那麽多廢話,不就是想拖延時間偷襲我嗎?”
“是用你手上藏起來的那根血管吧?”
“那是什麽,我在倉庫裏沒有見過。”
許貴鋒的目光瞬間轉爲驚愕,有那麽一瞬間,他爲陳澤的坦然感到深深不解。
但很快,許貴鋒就明白陳澤爲何會将話挑明。
他不在乎。
就像匆匆而過的行人不會去低頭注視腳邊搬運碎葉的螞蟻,更不會去爲這群螞蟻想要刺殺自己而擔憂。
而這份愕然很快轉化爲憤怒,極端的憤怒開始充斥許貴鋒的全身。
“就是這種什麽都不在乎的态度”
許貴鋒咬牙切齒,不再有絲毫掩飾,從背後抽出【寄體血嗣】,也就是那根粗大猙獰的軟管纏繞在小臂之上,
“讓我火大得不行”
原先慘白的軟管逐漸被血色所浸沒,如有生命般一漲一縮,
“臣服?呵,你以爲.這樣就可以把我們吓倒?”
許貴鋒邁着艱難的步伐一點一點朝陳澤靠近,
“我告訴你,你可以殺了我,殺光我們!殺光所有人!”
他每靠前一步,面前如山一般聚起的攔路黑霧便濃厚一分,
“但你要我們全部屈服不可能!噗—”
許貴鋒口吐鮮血,身上幾十件“吉”“半吉”留存物散發出來的微光不斷晃動,
“我們人類脆弱,渺小,但我們永遠不會屈服!”
許貴鋒七竅流血,周遭蚊蟲般密集的黑霧已經突破祥光,沾染到他的身體,
“從古至今.都是如此,從今往後.也是這樣!”
許貴鋒啪的一聲摔倒在地,距始終無動于衷的陳澤隻有一步之遙。
他擡起被黑氣染透,變得如同死屍一般的頭顱,仰望陳澤,
“你你們這些怪物永,嘔—永遠也别想征服我們。”
許貴鋒想要站起來,但是他做不到,他好累。
他好想就此放棄,可是隻要一動起這個念頭,周遭那些仿佛永遠沉睡的戰友們就會靈魂出竅,一道道魂靈聚在身邊,無數話語接踵擠進腦子裏。
“教官,這就趴下了?早說你這老骨頭該退休啦!”
“小許.”
“老大!獎金申請下來沒有!”
“豆丁兒”
“老許啊,這個月咋又加班,我孫子都能走路了我都沒抱過幾次。”
“老張”
“許教官,别放棄啊。”
“教官,你可得以身作則啊。”
“教官。教官,教官。”
“教官。”
“教官。”.
霎那間,無數的過往,無數的魂靈,在許貴鋒數十載漫長歲月裏所見過的所有人,那些逝去的,那些沒逝去的,似乎通通投入他的體内,讓他又有力氣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話,
“這,就,是,我們.”
最後一字,許貴鋒發自肺腑地吼了出來,
“人!”
此時此刻,許貴鋒看似油盡燈枯的身軀裏竟猛地爆發出巨力,朝地上一蹬,整個人猶如出膛的炮彈暴起,瞬間撕裂重重黑霧屏障,怒目圓瞪地撲向陳澤。
“人?”陳澤輕吐一個字,無形的力量流轉開來,讓許貴鋒的動作無限放慢拉長,乃至于在雙腳離地的情況下懸空定住,
“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現在是什麽模樣吧。”
許貴鋒難以自抑地和陳澤對視起來,隻覺對方這雙有魔力一般的瞳目無限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化作一面天空般寬闊的鏡子。
而鏡中映出了許貴鋒的倒影。
粗大扭曲的血管爬滿全身,肢體鼓脹了不止一倍,通體萦繞的血色妖光如同潮汐般不斷起伏。
“你現在。”近在咫尺的陳澤再度開口,
“還能算是人嗎?”
“不——”許貴鋒瘋了似的跌落在地,震驚地摸索掃視自己如同怪物般的軀體,腦中不斷響起魔咒般的話語,
“你現在還能算是人嗎?你現在還能算是人嗎?”.
“不對,不對,不,不是這樣子的。”許貴鋒在此刻才算是真正崩潰,
“我是人,我不是怪物,我不是怪物,我不是怪物”
“是這血管!”
他忽地怒吼起來,逼視陳澤仿佛在辯論一般,
“不過是這留存物的效果!”
“是它!”
許貴鋒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指着自己手臂上粗大凸出的血管笃定道,
“寄體血嗣!”
“是它在搞鬼。”
“你看清楚了。”陳澤的聲音猶如洪鍾大呂,将許貴鋒當頭敲醒,
“這條血管,根本就是你自己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