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之畔,無明明境,蓮華古佛寺。
夜深了,一座幾經興衰,表面帶着青苔痕迹的古老佛刹,矗立在山崖間,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木魚聲,顯得此處愈發甯靜。
在佛刹深處一間禅房中,一位面目俊秀,古銅色肌膚的青年僧人,正在閉目打坐,猶如老僧入定。
但是不知爲何,他的臉色變幻多次,先是迷茫,繼而是驚喜,接着又是震撼,最後複歸喜樂安甯。
天色将亮之前,這位氣質溫和的高僧緩緩張開雙目,他看着禅房中熟悉的一切,愣了一個呼吸的時間才反應過來,自己做夢了。
這真是一件奇妙而不可思議的事,安隐自從晉入第四境之後,就再也沒有做過夢。
因爲夢本質上是一種無意識的精神活動,不管是道家修士還是佛門修士,到了第四境之後,已經可以完全收攝自身的心靈。
除非某些特殊的情況,否則修士一般不會是做夢的。
也就是說,一旦做夢,往往都不可以等閑視之,這種夢或許帶着某種預言的性質;又或者是修士被某種外來力量所影響,所以才會入夢。
安隐仔細回憶了一下夢中的内容:
他先是在一片空空蕩蕩,無垠廣闊的大地上行走、徘徊,似乎找不到方向,一時間陷入了困境。
然後,安隐見到了天降佛光指引,他立刻産生欣喜之情,向着佛光所指之處而去。
等安隐行至佛光最明燦光亮之地,他見到了一座巨大的菩薩像,那佛光正是從菩薩腦後的光輪中散發而出。
這尊菩薩接天連地,氣度無邊無量,智慧之光普照三界一切衆生。
祂坐于蓮台之上,頂梳高髻,頭戴天冠,冠中有一隻寶瓶;身飾金璎珞環钏,斜披天衣,左手托綠色玻璃缽,右手持長莖蓮花。
祂周身佛光缭繞,燦若雲霞,面容慈祥端嚴,正微微低頭注視着自己。
那一刻,安隐完全是震撼的神情,根本沒有在夢中之感,他醒悟過來後連忙跪下叩拜,口稱:“南無大喜大舍大勢至菩薩。”
是的,這位一定是【西方三聖】中的大勢至,祂頭頂的寶瓶存着智慧之光,算是祂十分明顯的一個特征,佛教徒隻要一見到這個就能認出祂來。
而且不同于觀世音菩薩的“大慈大悲”,佛門弟子稱呼大勢至菩薩時,多冠以“大喜大舍”。
慈、悲、喜、舍,這是佛教的【四無量心】。
慈是願人得樂;悲是悲憫他人;喜是見人離苦得樂,頓生歡喜;舍是舍棄心中執念。
因着大勢至菩薩,爲衆生難行能行、難舍能舍、難忍能忍,發菩提心,求生淨土,故稱其大喜大舍。
在夢中,安隐爲能得見菩薩真身十分激動,更别說菩薩看向他的目光中,有鼓勵之色。
夢的最後,安隐隐隐約約記得,菩薩好像以手爲他摩頂,一時間他隻覺得身心安甯,平安喜樂。
過了不知多久後,他醒了。
夢中的安隐,還沒完全明白過來是什麽意思,如今細想,這不就是“摩頂受記”嗎?!
所謂摩頂,意爲佛爲囑付大法,以手摩弟子之頂;
至于受記,指的是受将來成佛之預記。
《法華經》中便有言:釋迦牟尼佛從法座起,現大神力,以右手摩無量菩薩摩诃薩頂。
現在在夢中,大勢至菩薩居然親自爲自己摩頂,豈不是說他将來有望成佛?
一時間,哪怕安隐佛法修爲高深,一顆心也不由得加速跳動,過了好一會兒才平複下來。
“南無大喜大舍大勢至菩薩。”安隐雙手合十,再次虔誠禮贊了這位菩薩一聲。
不過緊接着,安隐又有些疑惑,爲什麽自己會做這個夢?爲什麽是大勢至菩薩爲自己摩頂受記,不應該是某位佛祖嗎?
然後他又想起一件重要之事。
不久之前,月光菩薩的轉世身蘇硯,曾經當着蓮華寺衆多高僧的面,說自己“身具清淨靈性,命有佛緣,他日當有一場大造化。”
莫非,今日正是應在此處?
那這樣一來,出現在自己夢境中的菩薩應該是月光遍照菩薩才對啊,怎麽會是大勢至呢??
安隐一時間陷入了疑惑之中,他喃喃自語道:“月光,大勢至;月光,大勢至”
忽然!安隐身軀一震,面露驚異之色,“莫非,莫非,不是這位月光菩薩,而是那位月天子。”
“轟隆~!”
話音一落,無明明境上空,居然平地炸響一道悶雷!
這可是極爲不可思議之事,無明明境作爲自成一界的洞天秘境,天氣是被人爲操縱的,要風有風,要雨有雨;與之相對應的,這裏也不可能憑空打旱雷。
這一聲将無數靜修的僧人驚醒,也讓安隐臉色大變,他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剛才那一瞬間,他冥冥中感應到了某種強大、無形、不帶感情的神秘力量從自己身上掃過,然後消弭于無形。
似乎是感應到那股力量不會傷害自己,所以安隐更多的不是驚恐,而是驚訝非常。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他在心中喃喃念道,那位居然不是月光菩薩的轉世身,而是大勢至菩薩的轉世身。
隻是這件事似乎是個極大的秘密,那位菩薩在此方天地中下了某種禁制,一旦有人将他與月天子聯系起來,就會立刻引來那種強大力量的幹涉。
安隐自覺,他因爲是被大勢至菩薩選中之人,所以他悟透了,說出口了,也不會受到那種力量的傷害。
但要是其他人的話,那可能就說不準了。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本來還想将此事告知寺中其他高僧,尤其是告知方丈的安隐,立刻熄了這個念頭。
雖然不知道那位菩薩,爲什麽要特意布下這種這麽強大的天地禁制,但是菩薩自有深意在,說不定是爲了拯救蒼生,使世人脫離三途之苦;所以安隐沒有深入揣摩,隻是準備按照祂的意思去做。
不過安隐一時間又有些迷茫,菩薩希望他做什麽呢?
在現實中,那位菩薩的轉世身隻說了自己“命有佛緣”,沒對他下過什麽命令。
在夢中,那位菩薩隻是以手爲他摩頂,同樣沒有任何吩咐。
安隐想了又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能猜測,可能是自己目前修爲太低,還無法擔當菩薩吩咐下來的重任,所以菩薩才暫時沒有給出更多安排。
想到此處,安隐一顆向佛之心愈發堅定,一定要早日晉入最後那三個境界中,否則自己連爲菩薩辦事的資格都沒有,更别妄想着将來能成佛了。
就在此時,蓮花古佛寺中一片混亂,許多高僧被驚動出關,四下互相詢問。
安隐想了想,自己也不能表現得太過異常,裝作不知情的樣子混入其中吧,爲了菩薩的大計,今日少不得要口出诳語了。
——
同一時刻,金目神烏拉着戰車飛了一日一夜,方才抵達位于極北苦寒之地的魔染宮。
早年間這個魔道門派的處境可不好,人人喊打,恨不得徹底誅滅他們那種,立宗之地自然十分偏僻險要,而且位置到現在都沒更改過。
蘇硯并不知曉千萬裏外,蓮華寺那邊發生了一件古怪之事,他本人沒有任何感應,他丹田中那輪明月也十分平靜,一如往昔。
魔染宮的宮門,是一面孤零零高懸于懸崖上的漆黑牌坊。
古老的牌坊表面殘破,多有刀傷、劍痕、箭印等痕迹,這是此宗被多次攻打的證明,它到今日都屹立不倒,足以彰顯它頑強而不屈的生命力。
蘇硯等幾人進入牌坊後,便恍然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裏的天是陰沉沉的,沒有太陽,雖然沒有風雪,但山峰和大地的主色調和外界一樣,依舊是白色。
舉目望去,一座座色調或深黑、或灰黯、或墨綠的宮閣殿宇,或是高懸空中,或是依山而建,或是深入地底。
這裏靈氣十分充裕,和絕大多數洞天福地一樣,但是峰巒和大地都散發出一種無形的魔氣,使得絕大多數景緻看起來,像是籠罩在某種色調偏暗的霧氣中。
而且這裏有一種很奇特的景觀,一座座或血色,或黑岩色、或骨雕狀的石像、塑像,無序地點綴在山崖平地之間。
它們絕大多數是各種奇形怪狀的妖獸、外魔、鬼怪,但也有至少四成是人族修士模樣,着裝打扮正邪各異。
這些生靈保持着掙紮的姿态,臉上帶着驚恐、不甘、憤怒、絕望等種種情緒,仿佛一切都凝固在他們死亡之前的那一刻。
外人乍一進入此地,不知道的,還會誤以爲自身進入了什麽地獄魔土。
尤其是這些雕像,光是看上一眼就給人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就像是下一刻,自己也會成爲其中一員。
有玉奴幫忙充當解說的蘇硯自然清楚,這些并不是普通的塑像,它們生前都是活物,死後卻成爲了魔染宮【萬魔無遮大陣】的一部分。
每次魔染宮戰端一啓,死在這裏的生靈無論敵我,都會被永久束縛在此處,成爲這個魔道宗門的防線。
當然,有功的魔染宮弟子,每次在戰後還是會被解放出來的,甚至有可能以奪舍他人的方式從頭再來。
同時平時哪怕戰端不啓,犯錯的弟子,也有可能直接被上位者拿來“填陣”,可以說這個陣法本身就是很多弟子的噩夢之一。
一入此地,撲面的魔氣自發灌入體内,蘇硯不由得發出一聲惬意的聲音,他聲音低沉道:“不錯不錯,百多年沒回來,這裏的魔氣更盛了。”
與此同時,他的雙眼中有血芒一閃而逝,這讓他看起來在某一瞬間有種嗜血之感。
大日魔君和黑瞳魔君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他們都很習慣這種環境。
倒是入口處,暗中看守宮門牌坊的一位白發老者,見到“紫衣魔君”這張熟悉的面孔歸來,一時間揉了揉眼睛還以爲自己看錯了。
在蘇硯表現得十足有魔道高手的風範之時,他體内的天魔已經陷入竊喜之中,但天魔盡量裝作若無其事,遮掩住這種情緒,生怕被“主人”察覺到。
在玉奴看來,其實蘇硯的反應已經開始有點不正常了,這不是說他入戲過頭了,而是他連續性、長時間地借用自己的天魔之力,已經逐漸被魔氣所影響到。
一開始這種變化是十分細微的,本人是毫無所覺的,蘇硯認爲自己是在演戲,但是實際上,他已經開始滑向堕落的無底深淵。
玉奴巴不得蘇硯以後天天假扮紫衣魔君,她自我估計,有個一二十年,自己就能徹底魔染此人的金丹,并且借此染化他的神魂、肉體。
如果對方頻頻借用的話,時間還要再縮短到三至五倍,全看他有沒有節制。
那麽蘇硯真的毫無所覺?不,他真的是在演戲,就像一開始計劃好的那樣,他要給天魔一個希望,不能總是那麽冷靜。
不然玉奴遲早會發現,不管她怎麽嘗試、怎麽努力,蘇硯還是那副樣子;或者有被影響到,但是症狀很輕微,并不如想象中的那麽嚴重。
可以說,這是一個兩人互相欺騙的遊戲,就看誰的手段高明,誰能笑到最後。
一行三人先回到【六欲天宮】,這是魔染宮的主殿之一,大日魔君和黑瞳要分别交差,了結此次接下的宗門任務。
順便大日還要督辦一下,紫衣魔君重新點燃魂燈的過程。
其實在這個過程中,蘇硯有點擔心,那位神秘而強大的宮主會不會突然召見他?
當今的魔染宮之主,号稱【夜魔皇】,傳聞是曆代宮主當中都十分罕見的,能修到最後一境的絕代天驕之輩。
真君,妖聖,魔皇,這三個稱号,一般隻有第九境的強者才能如此稱呼,所謂“近仙之境”不外如是。
蘇硯可是親身見過,自家師父是強得有多變态的,他還能一眼看出幽月小姐姐藏在自己身上。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每個第九境,都有這麽銳利的眼力,但如果可以的話,蘇硯真的打死都不想和那位魔皇碰面。
要不是知道“夜魔皇”早已不理俗務,常年居于洞天最高處的【魔天宮】閉關不出,給蘇硯十個膽子,他都不敢冒充紫衣魔君,跑進來這魔道大本營瞎逛。
玉奴似乎也知道蘇硯對此十分忌憚,因此在他丹田中一直寬慰。
“主人放心,紫衣哪怕功力大進,在那等存在面前也不過是小事一樁,要召見應該也不會那麽快,咱們暫時穩住就行,一定要見到那位聖女,否則豈不是白費了這許多功夫?”
雖然玉奴也不知道,蘇硯爲什麽要見這聖女,但是不妨礙她一力勸說。
當然,爲了不讓自己看起來特别居心不良,玉奴還是咬咬牙道:“要是主人實在不想接受召見,等命令一來,咱們直接跑路也行,在此之前一定要穩住。”
還别說,蘇硯真的打的這個主意,他打算盡快見到那位聖女,然後趕緊脫身。
不然在這裏長久待下去的話,哪怕細節之處沒有露出破綻,但是萬一哪天,那位魔皇心血來潮,想召他過去見見,問他是怎麽死而複活的,那就麻煩了。
跑路這方面,蘇硯還是相當有把握的,畢竟他早就和素問那邊通好氣。
早在蘇硯還在邀月宮中研究易容術的時候,素問就已經派出人手趕來極北之地,爲的就是把清明何重天的出入口錨點,從東海深處改到魔染宮附近。
這個必須要活人手動來改,而且必須提前趕到相應的地點才行,還是那句話,雖然方便,但存在限制。
蘇硯算了一下時間,錨點應該已經改好了,這讓他多少安心了一些。
這樣一來事有不及的話,素問和自己裏應外合,成功脫身應該不成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