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盧俊生開口勸道,“收拾好就快點下去吧。”
雖然沒預料到,姓鄭的忽然發脾氣,但是蘇硯恰好借助這個時機,仔細觀察陳三兒的表情。
隻見他被人踢了一腳,又被言語侮辱,卻依舊是唯唯諾諾地道歉,沒有興起半分反抗之意,更沒有什麽“眼中暗恨”之類的表現。
這讓鄭明德更加得意,他最喜歡欺負折騰的就是這種人,你越是羞辱他,他就越是退步;你越是傷害他,他就越是恐懼。
遇到這種懦弱之人,就等于你可以得寸進尺,毫無底線、毫無下限地侮辱他,反正他不敢反抗。
這時又是酒勁上頭,鄭明德雖然聽到了盧俊生的話,但還是忍不住再踢了一腳,口中罵道:“滾滾滾,再來打擾大爺們的雅興,可别怪我不客氣。”
他的話雖然說得好聽,但下手卻是極重。
雖然鄭明德是嗑藥嗑上的第三境修爲,基本一輩子無望突破到第四境,但是對于沒有武道根底的凡人來說,他依舊是極爲強大的存在。
更别說鄭明德這一腳,是盯着陳三兒的脾髒去的,一腳就把他踢得脾髒破裂。
木讷的中年男子悶哼一聲,雙手捂住腹部,痛得頭上都流出了冷汗。
這一幕,讓周圍的妓女、雜役們看得心有戚戚,老鸨臉色也有點難看,但還是說道:“快下去,快下去,李二,扶他下樓。”
翠蝶在人群中看到這一幕,忍不住一手捂住嘴巴,眼中滿是憤怒和心疼之色,但是又不敢發作,隻是緊緊攥住另一手,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中猶自不知。
盧俊生的表情更難看了,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來,如果這個雜役不盡快得到救治的話,數個時辰後,就會因爲内髒破裂,體内大出血而亡。
蘇硯隻是平靜看着,蓮月則是望了望那個死胖子沒說話。
名爲“陳三兒”的雜役,剛被同伴從地闆上扶起身,口中就溢出鮮血,他連忙伸手去捂,生怕滴落在地上。
但嘴裏湧出的血液量有點大,還是不可遏制地沒過指縫滴了下來。
翠蝶見到這一幕,終于忍不住驚呼出聲。
見衆人望來,她隻得低下頭,攥着手帕走上前,低聲對老鸨道:“媽媽,這人是我老鄉,我送他下去吧,等會兒讓李二帶他去找大夫。”
在這個過程中,蘇硯能發現,陳三兒看向翠蝶的眼神中有一絲複雜,終于不再全然是之前的麻木之色。
老鸨皺眉低喝道:“别胡鬧,李二,動作利索點。”
“是,是。”
眼見這兩個雜役即将走出房門,洋洋得意,同樣在觀察陳三兒的鄭明德,雖然沒發現此人一閃而逝的神色,但是分明看見了有個低賤女婢,對這家夥十分關心。
于是鄭明德心裏又冒出了一個鬼主意,隻見他走上前抓住翠蝶的手,“來來來,今天算伱有福氣,本大爺看上你了,今晚過來給我侍寝,保證讓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鄭明德隻是這麽一說,果然,看到即将出門的那個龜公停下了腳步,雖然還是低着頭,沒轉過身,一副痛苦難受的模樣。
翠蝶臉色大變,“我,我”
紅玉也緊張地上前兩步,她勉強笑道:“鄭公子,這是給奴家伴奏的侍女,暫不接客。”
此刻鄭明德的興頭已經完全上來了,再也顧不得他人,隻覺得随意操控弱者命運的感覺舒爽至極。
他大笑出聲道:“我沒聽錯吧??這青樓裏的女子還有不接客的?這話說出來你們自己信嗎?”
鄭明德帶來的兩個跟班,立刻捧場地跟着哈哈大笑了起來,一時間房間中有些嘈雜刺耳。
老鸨賠笑着說道:“其實也是這個理。”她使了使眼色,“翠蝶,去,鄭公子不會虧待了你的。”
翠蝶表情複雜難看,心裏幾乎快滴出血來,她自己也知道,都被賣進青樓了,哪有不接客的,不過是或早或晚而已。
隻是她初次還想着給那個人來着,而不是這個面目可憎,令人作嘔的死肥豬!
但是現下這個情況,紅玉姑娘幫不了她,老鸨更是把她往火堆裏趕,如果她不想死的話,似乎隻能妥協
盧俊生本要開口阻止,但是旁邊的蓮月拉住了他,一副興緻勃勃要看好戲的樣子。
于是盧俊生又看向蘇硯,隻見這位大人物在盯着那個雜役看,目不轉睛。
此時那李二要把陳三兒拉出去,可這重傷之人,此刻竟死撐着不肯走,這讓李二急得滿頭大汗,他不由得低聲道:“走啊!”
這一聲讓鄭明德的注意力轉移了過去,于是他威脅地看向翠蝶,“你再不乖乖過來,我就把那個狗雜種當場弄死你信不信?”
兩個跟班一聽,立刻捋起袖子,一副躍躍欲試要上前的模樣。
翠蝶臉色一變,眼中噙滿淚水,她轉頭看了那人的背影一眼,終于還是忍不住點了點頭。
眼見翠蝶順從地,被鄭明德緩緩拉了過去,場中不少人默然,兩個跟班則是和主人一起哈哈大笑。
蘇硯這邊,一直面無表情的他,此時終于擡起右手。
但是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啊~!”
衆人隻覺得眼前一花,就聽到鄭明德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叫聲!
定睛一看,隻見鄭明德的右手竟然齊根斷開,一時間傷口血流如注,汩汩湧了一地。
尋常人受此重傷,自然會下意識地後退,但是鄭明德此刻卻退不得,因爲有一隻幹枯、指節寬大,略帶肮髒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腦袋。
鄭明德的慘叫,半是因爲斷手,半是因爲頭部劇痛。
衆人不可思議地望向那出手之人,這竟是嘴角還殘留着血迹的陳三兒!
此刻的他,俨然像是變了一個人,隻見他的黑色長發飄揚,雙眼透出猙獰而邪異的血光。
他整個人上下散發出一股可怕的魔氣,僅僅是感受到,就讓在場絕大多數人瑟瑟發抖,幾乎不敢直視對方。
“救我!救我!”鄭明德一邊慘叫求救,一邊蹬着腳掙紮,往日裏學習過的武道功法,此刻早就忘了個幹幹淨淨。
但是在場之人,那些青樓女子就不說了,兩個跟班被吓得屁滾尿流,壓根不敢上前。
盧俊生驚駭之下,雖然恐懼于對方的強大,但還是試圖救人和求援;可是這回蓮月又拉住了他,她臉上的表情甚至更興奮了。
陳三兒此時劇烈喘着氣,翠蝶近在咫尺,雖然她被吓得渾身發麻、不敢動彈,但是看向他的目光中,既有震驚和不可思議,也有深深的擔憂。
下一瞬,陳三兒狠狠将眼前聒噪的腦袋捏爆!
血水四濺,紅的、白的、黑的橫飛,鴛鴦閣内,再次響起一片刺耳的尖叫之聲。
很多人想逃,但卻發現自己失去了行動能力,要麽癱軟在地,要麽動彈不得。
陳三兒,不,嘲風魔君,現在他的思緒極度混亂,滿腦子都是:我破戒了,我破戒了,我忍了這麽多年,還是破戒了
我殺人了,我不該殺人的不!他該死!
原本好些年沒再出現過的,那個聲音,再次在他腦海中響起:
對啊,這才是你!你是嘲風魔君,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掌握生殺之權的大魔頭!
現在是一個好機會,把在場所有人全部殺光,踏出這間青樓後,你将得到重生!你的修爲也會更進一步,你可以殺上青城宮,以報當年被追殺之仇。
不,不對,我不能殺了翠蝶,她是這些年來,對我最好的人,我不能殺她.
随着這個念頭冒出,嘲風目中的紅光減弱了一些。
随即,他感到有什麽東西撲到了自己懷裏。
嘲風低頭一看,一片血紅的世界裏,映出了一張淚眼婆娑的臉龐。
她算不得絕色,甚至連漂亮都及不上,五官最多隻能算是幹淨秀氣。
但是這一刻,她在嘲風的眼裏,卻是如此清晰、鮮明,和眼前血紅的光景格格不入。
“呆子,是我啊,你認得我嗎?”
聽到這個聲音,嘲風的情緒進一步平複,他眼中的血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頭腦也快速冷靜下來。
就連那個令他憎惡又恐懼的聲音,連帶着一起消失無蹤。
這讓一旁觀察的蘇硯暗自點頭,這表現比他預想中的還要好上不少。
冷靜下來後,嘲風先觀察了一下四周。
尋常人此刻早已失去行動能力,四人還站着,包括一臉戒備和害怕的藍衫公子;面帶笑意的白衣公子;神色從容,目光清澈,帶着一種審視感的青衫公子。
最後還有躲在青衫公子背後,仍有些發抖的紅玉姑娘。
不知爲何,那個青衫公子,給嘲風一種熟悉的感覺,尤其是對方的眼神,好像在哪裏見過。
不等他深思,翠蝶抱着他嗚嗚哭道:“你總算變回來了,你快逃吧,六扇門的人動作很快的,再不逃你就死定了。”
嘲風低頭看向翠蝶,語氣難得溫柔了幾分,“我贖你出去吧?我這些年還是攢了些錢的,應該足夠。”
其實嘲風早就想對翠蝶說這句話了,但是之前一直覺得,以他的身份,沒必要和一個凡人牽扯過多。
反正忍過最後這幾年,等十年之期一到,他就可以重新恢複原來的身份,回到原來的生活當中了。
這一刻,把想了很久卻始終沒說的話說出來後,嘲風感覺自己竟是如此暢快,就連心境都純淨了幾分,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
他忽然有所明悟,難道這就是當年前輩讓他來紅塵曆練的目的所在?
翠蝶有些難以置信地擡起頭,她眼角帶淚,怔怔說道:“你哪來的錢?”
嘲風笑了笑,“以前攢下的。”
說完他拉着翠蝶的手,走到癱軟在地,閉着眼睛裝死的老鸨身前,“吳媽媽,我想給翠蝶贖身,可以嗎?”
嘲風的語氣,仍帶着幾分“陳三兒”特有的木讷呆闆,但是老鸨卻是渾身一顫,感覺跟聽到十八層地獄惡鬼的聲音差不多。
見嘲風再問了一遍,老鸨終于戰戰兢兢地閉着眼睛說道:“可,可以,當當然可以.錢你看着給吧,不給也行;最,最好快點走,不然六扇門的人一來,我保不住你們。”
嘲風對着老鸨作了個揖,他溫和說道:“那就多謝吳媽媽了,錢我給您放在櫃台裏,等打烊了您記得清點一下,不夠再說。”
老鸨心裏已經快哭出來了,爺啊,您就快點走吧,誰還敢向您要錢啊!
就在嘲風牽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翠蝶,即将轉身離開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且慢,你還不能走。”
這聲音,真的有點耳熟,在哪裏聽過呢?
嘲風轉過身,看向那個青衫公子,他見對方的氣度就知道,這家夥絕對不是尋常人物。
更别說此人渾身上下氣息全無,與一件死物一般,這本身就是一件稀奇之事。
“你想阻止我?”嘲風問道。
盧俊生見此有些緊張,雖然照理說,蘇硯是什麽仙人轉世、菩薩轉世,應該不怕一個小小的魔頭,但是此人的散發出的魔氣極爲誇張,是他生平僅見。
翠蝶也生怕再起變故,她拉着嘲風的手,隻想盡快離開。
蘇硯微笑着搖頭,“你還有事情沒做完。”
嘲風有些疑惑,他掃了一眼房間内東倒西歪的衆人,然後恍然道:“你是說我還沒有滅口?”
躺在地上的老鸨,聽到這句話,是真的很想跳起來,把那個彥公子的嘴巴給捂住,你是不是有病啊?!
蘇硯颔首,“殺人雖然不是好事,但我認爲不仁不義之人皆可殺之,不管是主謀,還是幫兇。”
嘲風聞言卻猶豫了一下,他認同這個道理,但是他擔心自己再殺人的話,會控制不住自己。
“當然,如果你不想殺的話,我可以幫你代勞,如何?”蘇硯笑眯眯地看向嘲風。
但是這句話,卻讓躲在角落裏,吓得失禁的兩個跟班,立刻掙紮着爬出來求饒。
雖然他們一頓哭爹喊娘,可是作爲場中焦點的兩人,卻對他們視而不見。
“你”嘲風臉色變了變,他看向青衫公子,對他的真實身份已經有了幾分猜測。
之前嘲風雖然發現,對方應該做了一定易容手段,但并沒有往哪個方向去想;直到此時聽到這個問題,才有些回過味來,這是在考驗他。
那麽他應該怎麽做才是對的?放下屠刀?還是該殺就殺
蘇硯的眼神很清澈,但嘲風卻有些不敢直視對方,隻是微微低頭,感覺身上的壓力越來越大。
終于,翠蝶有些看不下去了,她鼓起勇氣,怒視蘇硯,“你閉嘴!你想殺人就殺,不要教唆我家男人。”
蘇硯啞然失笑,“這麽快就成你家男人了嗎?”
不過他的眼神仍然是看向嘲風,似乎在等待一個答案。
良久後,嘲風長長吐出一口氣,他的眼神堅定起來,“殺人與否不是重點,重點是怎麽做才是對的,這就是我的答案。”
随着話音落下,嘲風輕輕一揮手,兩個求饒的跟班,無聲無息倒了下去,完全失去生命氣息。
隐在暗中,一直沒讓魔氣散發出房間的天目神僧,看到這一幕隻是歎了口氣,口中誦道:“阿彌陀佛。”
他知道這種行爲也不能說是錯,隻是他一向慈悲爲懷,見到這兩條生命在自己眼前逝去,還是會有些不習慣。
“佛有忿怒相,于雷霆震怒中見大慈悲。”
“今日贈你這句話,希望你能記住。”
鴛鴦閣中,蘇硯雙手合十,神情恬淡而安甯;嘲風怔怔望着對方,隻覺得他身上有種無形的光芒散發。
另一邊,天目神僧聽到這句話則是愣住了,他喃喃自語,不斷重複這句話,“佛有忿怒相,于雷霆震怒中見大慈悲”
這句話也是對他說的嗎?天目心中一時有些慚愧,自己還是着相了。
嘲風閉上眼睛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心,雖然再次殺人,還是一殺殺兩個,但是他卻沒有陷入之前那種接近失控的狀态。
這讓他心中對這位前輩更加敬佩,隻見他松開翠蝶的手,對蘇硯跪下來叩拜道:“多謝前輩時隔七年,兩番指點,此恩恩同再造。”
蘇硯微微笑道:“去吧,不用再死守十年之期了。”
“其他的我也沒什麽好對你說的,隻有一句話:走上魔道,不等于就要一輩子作惡,魔道亦有超脫之法,隻是很難,往後做你認爲對的事就好。”
“當然,如果他日,被我發現你依然不可避免地走上歪路,那麽我會親手除掉你,以全今日之因果。”
說到這最後一句,蘇硯的表情十分嚴肅。
嘲風聞言鄭重點頭,“晚輩定當時時刻刻銘記于心,不敢或忘。”
一旁的翠蝶看得有些懵,剛才這兩人不還是“敵對狀态”嗎?怎麽一下子又變得和師徒似的。
嘲風起身,再次牽起翠蝶的手,準備離開。
但是這個時候,蘇硯又叫住了他們,“等等。”
他手一揮,送出一塊玉佩飛到翠蝶身前,“這是一件很普通的護身符,有辟邪、清心甯神之效。”
“你很有膽識,剛才爲了考驗嘲風,沒有立刻救下你,這個就當做是我給你的補償吧。”
翠蝶有些驚訝,她看了一眼嘲風,對方用眼神鼓勵她收下。
于是翠蝶還是收起,并對蘇硯說了聲謝謝。
目送這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蘇硯這才松了口氣,總算解決了一件心事。
至于這玉佩,和之前送給丫頭的是同款,通靈初品,青城宮批量制造出來的,每年作爲小考獎勵給低階弟子的時候,還被人吐槽過怎麽又是這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