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庫房裏,秦時的古鏡可以裝滿十籮筐,道長把它當做寶,改日我送你一筐。”
*
一聲鶴鳴響徹雲霄,雲栖悠悠醒轉。
滿天豔麗的夕陽,正是黃昏。
夕陽從鏡面映進來,斜斜照在榻上,令人錯愕,仿佛居住在石屋裏。
風聲獵獵,雲栖扒着鏡邊往外看,看到白鶴的紅頂、黑頸、白羽。
晚霞瑰麗,白鶴撲扇着雙翅,正翺翔在紫羅蘭色天幕下。
雲栖四下查看,身下是綿延起伏的群山,群山間迤逦而行的河流,噴湧而出的飛瀑,在夕陽下閃爍着金光,暮色籠罩天地,星羅棋布的村落,正亮起點點燈火。
忽然,不遠處出現一片恢弘壯觀的城郭,巍峨高聳的城牆,城樓上矗立披盔戴甲的軍卒,明光甲在夕陽下閃耀金光。
白鶴倏而越過城樓,花木園林、亭台樓閣,飛一般從他們身下倒退了出去。
接着是鱗次栉比的屋頂,一條條街道,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家家屋檐下方張燈結彩。
偌大的城郭燈火如晝,碧色琉璃瓦頂如同墨玉,在燈月下煥發五顔六色的光彩。
雲栖沖着妖道喊了一嗓子,“天師,我們爲什麽來長安?”
妖道抓起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咕噜噜喝了一大口,目光穿過市井喧嚣,飄向紫煙籠罩的宮阙,“今夜是八月十五。”
咦,這妖道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雲栖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說起話來卻甜若蜜。沒辦法,人在屋檐下,想要活命,面子不值一提。“天師,中秋是阖家團圓的好日子,您到長安有何貴幹?”
“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哪裏?”
“皇宮。”
妖道與萬空勾結在一起,把我送進宮,難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
“皇宮?我不是人,都已經變成鬼了,你帶我去皇宮作啥?”
雲栖裝作替皇帝爺爺操碎了心,擔心道:“我這副鬼樣别把老皇帝吓得丢了魂!”
“鬼?不——”妖道得意洋洋的大笑,“你可是我的寶貝,記住,從現在開始,你不是鬼,是仙——鏡中仙。”
“鏡中仙?”雲栖默了片刻,疑惑道:“你要去皇宮獻寶?”
妖道大笑三聲,拂塵一揮,那鶴得到指令,振翅朝金碧輝煌的宮闱深處掠去。
“皇宮禁衛森嚴,你就這麽飛進去,金吾衛會射箭,不怕被射殺嗎?”
妖道卻不理會,舉目望向遠方,白鶴一面飛,一面發出陣陣鶴鳴。
在地面上的人看來,這隻是一隻白鶴,中秋月夜降臨皇宮大内,祥瑞之兆啊!
轉眼間,雲栖看得清楚,下面是花團錦簇的禦花園,往前看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水杉林,越過樹林,太液湖水面煙波浩渺。
白鶴鳴叫着掠過水面,雲栖好奇四望,隻見水面上浮着一層氤氲霧氣,霧氣在晚風中時聚時散,湖心隐約現出一片燦然燈火,勾勒出水墨秀色、瓊樓玉宇,仿佛海市蜃樓,似真亦幻。
妖道嘿然一笑,“妖女,你該謝謝我。”
“謝你什麽?”
“你現在最想見誰?”
“我現在誰也不見!”女孩子的心事豈能告訴他,開玩笑。
“哈哈,女人就喜歡口不對心,不說我也知道,他今晚也在。”
雲栖脫口問道:“你要把我獻給秦王?”
可一想不對,如果送給秦王,應該前往天策府,而不是皇宮大内,如此,應該是獻給老皇帝。
隻要腦子正常,誰願意每天面對一個糟老頭子?!
雲栖又喊:“幹活的是我,得賞賜的是你,我……又沒什麽好處,不幹不幹,到時候我就貓在裏面不出來!”
實際上她做夢都想出來,姑且先來個欲擒故縱吧。
“妖女,你不是思念秦王嗎?”
“是又如何?”
“今晚,聖上在蓬萊仙島上舉辦中秋宮宴,你心心念念的秦王當然也在,你若出來,自然能見到他。”
“可是,”雲栖直接躺到榻上,雙手枕在腦後,翹着腳,無所謂的耍賴:“我不出來照樣能看到他哎。”
“你難道不希望他也能看見你呢?”
想啊,可自己已不是人,再見隻會徒增煩惱,不如不見。
她隻想躲在角落裏,悄悄再看秦王一眼。
可是,雲栖并不想跟妖道坦白自己的小心思,“他不是卧病在床,命不久矣嗎?又怎麽會參加宮宴?”
妖道又喝了口酒,奸笑兩下,“妖女,秦王身體強壯,又豈會因爲一個小小的打擊而卧病,還命不久矣,嘿嘿,你竟也信?”
雲栖蹙眉,呢喃着:“我的命隻是小小的打擊?”
“死有輕如鴻毛、重如泰山,對他來說,身邊的女人就如同一個稱心的寵物,丢了死了,怪可惜的,卻犯不上攤上自己的貴命。不好意思,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太直接……”
他的确夠直接的。
雲栖愈發郁悶。
爲了他,丢了小命,又被妖道騙入毂中,這回連魂都丢了,頓時一口氣堵在胸口,低聲呢喃:“這麽說,他沒病沒災、活得好好的?!”
妖道笑得合不攏嘴,“難道你希望自己的情郎卧病在床,命不久矣?”
“這?”雲栖悶悶道:“我當然希望他好,長命百歲,可我死了,還是爲了救他而死,他至少也得有所表示吧?劇裏頭的橋段,痛不欲生,痛徹心扉,一下子老了十歲,天鵝如果失去另一半,另一隻便不會獨活”
“哈哈哈”妖道大笑,“還天鵝,他可不是天鵝,他有數不清的女人,無論怎麽算,你也算不上另一半,也就是九牛一毛,哈哈哈.”
雲栖氣得嘴唇發抖,渾身哆嗦,你個死老道需要這麽直白嗎?!
想當初,何必又去見他,見到他又何必管他,他天命在身,必能化險爲夷,可是當時的情形,他必死,難道.我的出現就是替他擋災?
“妖女,女人對他來說,不過就是逢場作戲罷了”妖道搖頭歎息,“你爲了他丢了小命,他卻美人在懷,左擁右抱、逍遙自在,真是不值當啊!”
——不,我不僅僅在救他,我救的是天下蒼生啊!
罷了,前世種種如同過眼雲煙,現在,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眼前的日子過好。
雲栖籲了口氣,猛地拍了拍鏡邊,她已經把鏡子當成窗戶了,裝作徹底醒悟過來,谄媚道:“天師說的都是至理名言,可恨我現在已經罷了,隻要天師能幫我,天師的吩咐,無所不從!”
——從你個大頭鬼啊,把我賣了,我還替你數錢?
當務之急,就是先逃出去!
雲栖眯起眼,凝望着不斷靠近的蓬萊仙島。
轉眼間,白鶴已經飛到仙島上空。
一切均安排妥帖,妖道微笑着瞥眼望望身下。
金碧輝煌的宮殿,殿外布置一排排矮幾,案上各色吃食琳琅滿目。
前來參加宮宴的王公貴族、名門貴婦身着華服,皆已就坐。
宮娥衣着昳麗,正捧着食盤在席間來回穿梭。
“唳——”
一聲鶴鳴震徹雲霄,衆人擡頭仰望,看見一隻白鶴忽然從雲霧間探出頭來,興奮地議論紛紛,發出陣陣驚呼。
此刻夜幕降臨,一輪皓月高懸,疏星已升起。
白鶴在宮宴上空來回盤旋,蹁跹舞動,仿佛特意爲慶祝中秋佳節而出現。
更令人稱奇的是,鶴背上竟然端坐一道人。
道人一身素白寬袍,頭戴碧玉蓮花冠,手執拂塵。
身下的白鶴在半空中轉了幾圈,然後撲棱棱扇着羽翅,徐徐落在宮宴中央的波斯地毯上。
在四面八方射來或好奇、或蔑視的目光裏,道人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袍,從鶴背上落下,飄飄然,宛若神仙中人。
道人目不斜視,施施然走到皇帝面前,對着高坐的老皇帝躬身施禮,“陛下,翠微爲了準備中秋賀禮,特意去了趟洛陽,故而來遲,還請陛下寬宥。”
李唐尊老子爲始祖,奉道教爲國教,道人自然身份崇高。
若是常人,參加皇帝的宮宴遲到了,豈敢明目張膽地跑到皇帝眼面前,這不是找死嗎?
可妖道偏偏撿着這種時候,在衆目睽睽之下,騎鶴而至,雲栖覺得他就是故意顯擺。
“寶物?”逢年過節,皇帝都要在宮中夜宴,看慣了那些平淡無奇的歌舞,正覺無聊,非但未覺得有任何冒犯,反而覺得神乎其神,于是乎滿臉和顔悅色,兩眼放光,“快快呈上來,給大家見識一下,如果真是好寶貝,朕重重有賞!”
翠微呈上寶鏡,“陛下,此鏡名爲‘悠思’,傳說始皇帝鑄此鏡,以懷念心中摯愛。”
太監轉呈給皇帝,皇帝撚起銅鏡,在衆人好奇的目光裏仔細端詳。
鏡面青光瑩瑩,皇帝翻到背面,細細端詳簇擁環繞的蓮紋、當中并蒂蓮上镌刻的銘文,顯得興趣盎然。
忽然,随手将銅鏡抛在鋪着紅綢的托盤裏,莞爾一笑,“朕的庫房裏,秦時的古鏡足可裝滿十籮筐,道長把它當做寶,改日我送你一筐。”
下面就坐的衆賓客,包括太子、齊王和秦王,大家本就對翠微姗姗來遲心生不滿,見狀,衆人哄然大笑。
翠微眨眨眼,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嘴唇微動,喃喃念動咒語。
拂塵一揮,滿場如晝的燈火登時熄滅。
四下一片漆黑靜谧,卻見托盤上的悠思忽而湧出一抹青輝。
青輝瑩瑩,宛如清泉汩汩而出。
泉水漾起漣漪,漫溢開來,一時間,方圓丈許的半空中清波盈盈。
下一瞬,水面上已滿布荷葉,層層疊疊,一汪碧色在湖風中搖曳生香。
而荷葉間,忽然探出一支含苞待放的菡萏。
花色白白紅紅,宛若美人的素手,緩緩舒展開來。
粉色蓮瓣環繞,鵝黃色的花蕊上,竟然坐着一個拇指大小的美人。
刹那間,在場所有人驚得張大嘴巴,立時看得癡了:美人面上罩着雪白輕紗,穿着一襲飄逸的紅衣,長發垂腰,腳上沒有穿鞋,雙腳白若霜雪。
夜風拂來,美人袅袅婷婷地起身,雙足輕點花蕊,縱身一躍,竟如同飛仙般在蓮葉間穿梭,翩然起舞。
刹那間,紅衣、皓膚、烏發一起舞動,那抹绯紅以凡人難以想象的舞姿,如同彩蝶般在蓮花間穿梭流連,輕盈靈動。
舞動的同時,紅衣美人竟然緩緩生長着。
一曲終了,美人已長成二八少女,輕飄飄地落下,在蓮花中央轉了個圈,衣帶飄飄,風儀萬千。
衆人癡望,美人面上雖罩着輕紗,然而眉若遠山如黛,眼若秋水波橫,隐在輕紗後的小嘴兒,肉肉紅紅嫩嫩,一颦一笑,美得攝人心魄,美得令人窒息。
然而下一瞬,卻蓦地消失不見,隻剩下那面樣式古拙的銅鏡,靜靜躺在紅綢托盤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