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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師盯着她,若有所思,忽而莞爾一笑,“聽說幾日前突然口吐鮮血,當即暈厥,後面一直卧病,醒來後,忽而癫狂,時而大笑,時而大哭,呓語連連,老夫也曾爲他診治,郁結于心,肝氣沉郁,疏于宣洩,如此以往,恐命不久矣。”
雲栖登時如坐針氈,想往長安而去,可又想到自己與他人鬼殊途,見又能若何,不過是徒增悲傷罷了,但想到秦王病症皆因傷心思戀導緻,想着無論如何也要見他一面,也許能治好他的病。
心意浮動,尚未及開口,卻見天師拂塵一揮,手上多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銅鏡。
拂塵再一揮,銅鏡仿佛有生命般,忽而立起,如同人面般朝向衆人,徐徐轉動。
清輝落下,月華灑滿鏡面,仿佛融進去般,輕薄如紙的鏡面陡然變得如同玉盤般晶瑩透亮。
恍惚間,鏡面上浮起萬千光華,月光透過玉面,從後面射出一束靑光。
那光柔和卻又明晰,以夜空爲背景,映出銅鏡的花樣紋飾。
諸人張口結舌,瞪目凝望,隻見銅鏡樣式奇古,背面上刻獸首,邊緣環繞蓮紋。
最有意思的是,正中央并蒂蓮當中,镌刻兩行鳥篆:“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天師桀然一笑,“此鏡乃是秦時古鏡,名爲悠思,誰能給大家跳支舞,跳得好,便是她的了。”
這些女子都曾經墜入風塵,風光時,達官貴人一擲千金,這銅鏡雖稀罕.卻奇詭難測,諸女斜着眼、搖着團扇瞥眼望去,不滿的抗議:“大師,你可不能拿面普普通通的鏡子就将我們打發了!”
天師嘿然一笑,“這可不是一般的鏡子,既然喚做悠思,便可解相思之情,傳說有情人可通過寶鏡與心愛之人相見。”
諸女詫然,随即卻又黯然神傷,紛紛垂目不語。
每位風塵女子都有香車寶馬,狂蜂浪蝶如影随形,然而歡場無真心,論有情人,卻如同癡人說夢。
雲栖緩緩起身,施禮,“天師,我給大家跳支舞助興。”
紅绡撫琴,竟是嵇康的《廣陵散》,弦音铮然,铿锵的音律配上雲栖飄逸潇灑的劍舞,仿佛引領衆人踏入呼嘯的疆場,戈矛的碰撞、勇士的決鬥、噴湧的熱血……
雲栖頭上梳着京城裏最流行的雙環髻,雙環上系着淺碧色絲帶,右邊發際别着一枚蘭花白玉簪。
紅绡送來一盒金銀珠玉,雲栖一眼便相中此簪。
此簪雖不是秦王相贈的那枚,卻也是玉質天成,雕工精美。
而且花樣十分近似,蘭蕊處溢出淡淡的鵝黃,唉,失去的無法再回來,她隻是想要表達對前世的念想。
她的身材十分窈窕,身着淺碧色窄袖短襦,绯紅色及胸高腰長裙,肩臂上挽着雪白絲皂的披巾。
雖無反重力鞋,然而元神輕盈,随着铿锵有力的樂聲,在竹梢間如飛鳥般淩空飛舞。
而她握在手中的短劍,劍勢如虹,劍光如電,愈發襯得整個人英姿飒爽。
一曲終了,樂聲戛然而止,雲栖從半空中輕飄飄地落下,裙據飄舞,宛若仙女臨凡。
袁天師高喊了一聲“好——”
揮動拂塵,立在左掌上的銅鏡忽然滴溜溜一轉,幽光一閃,竟如紙鸢般朝雲栖飛來,須臾,已然懸挂在她面前。
天師道:“女施主,此鏡通靈,以後,便是你的了。”
“悠思.”雲栖心下好奇,湊前細看,但見鏡面如水銀般光滑潔白,裏面卻空無一物。
她頓覺有異,正待伸手探看,鏡面上忽然現出一行朱砂符咒,橫七豎八,彎彎扭扭,如同鬼畫符一般,稍縱即逝。
幾乎就在同時,她的人,不,她的元神似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直愣愣地朝銅鏡飛去,身觸到鏡面,竟然如同碰到水一樣,沒入不見。
這面銅鏡裏面竟然内有乾坤,雲栖心裏慌得一批,轉身望去,從裏往外看竟然是透明的。
隻見紅绡與衆姐妹都驚得張大了嘴巴,僵立當場。
而袁天師啜了一口紅葡萄酒,正擡眼看着她,滿臉得意的笑。
“怎麽回事?”雲栖驚喊,情知不妙,躍身撲向外面,卻“砰”的一聲撞到什麽,一看一摸,如同刀削般光滑,又似精鐵般堅硬,正是那面白玉般透亮的銅鏡。
好在她手上還有短劍,揮臂奮力劈去。
劍砍在銅鏡上,濺起一片火花,銅鏡卻絲毫無損,她急得大喊:“天師,快放我出去!”
難道是噬魂鏡?
她曾經在妖僧那的一本古書上看到過,噬魂鏡如同鐵與磁石,傳說人一旦靠近,便立時動彈不得,直至元神出竅,即刻就會被此鏡吞噬其中。
先是丢了小命,再又丢了魂魄。
完了,這回徹底玩完了
雲栖隻覺腦袋裏一片空白,上次是妖僧,這次是妖道,他們到底要幹什麽?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冷笑,“妖女,天道欺人,我們這麽快就見面了!”
雲栖轉身望去,不禁吓了一大跳。
身後全是人,一個男人,身遭簇擁環繞着一大群妙齡美人。
男人身材偉岸,面容俊逸無雙,劍眉入鬓,目若朗星,披着一身素白寬袍,如同鶴立雞群,竟然是金谷園的主人——石崇。
美人如畫,陪伴他身側的美人梳着高高的發髻,愈發襯得美人肌膚勝雪,體态婀娜妩媚,一雙明眸宛若一泓清泉,波光明滟,一颦一笑攝人心魄。
她自然就是綠珠。
“石崇,”雲栖詫然,驚聲:“你、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石崇睨着鏡外的妖道,歎了一口氣,“我生前爲财所累,想不到,死了亦不得安甯。”
雲栖也歎了一口氣,又問:“這到底怎麽回事?你難道也是被這妖道忽悠進來?可這是爲什麽啊?”
“自然是爲了金谷園。”
“可是.曆經百年,金谷園已經成了一片廢墟。”
石崇擺袖,“不,人隻能看到陽間造物,在那裏,金谷園已成殘垣斷壁,可在這裏,我的金谷園依然存在,依然亭台水榭、水流潺潺,依然金碧輝煌”
雲栖想了想,猜了個大概,又好奇:“可是萬空和尚已經魂飛魄散,他既然已經死了,就沒人再來跟你讨要金谷園,妖道憑什麽把你和諸家眷都關在這裏?”
“你可知那個萬空是何人?”
“誰?”
“隋炀帝楊廣。”
“啊”雲栖瞠目結舌,頓覺項上頭顱危險,忍不住緊抱腦袋,臉色瞬即蒼白,結巴着說,“他、隋炀帝不是早死了、被宇文化及所殺嗎?”
“世人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間,楊廣雄才大略,深謀遠慮,早在做晉王的時候,便籠絡僧道,精研天文數術,推算天命運數。”
“當年《桃李子》流傳甚廣,谶言說,‘桃李子,得天下;皇後繞揚州,宛轉花園裏。勿浪語,誰道許?’皇後繞揚州,暗示皇與後會死在揚州,楊廣算得其中要義,早已準備了替身,自己則遁入空門,拜天台宗門下,法号萬空。”
雲栖聽得又是一驚,回想那萬空神出鬼沒,早已修得一身妖術,驚聲道:“那他到底死了沒有?”
石崇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那夜他身首分離,身體是死了,可魂魄卻被妖道袁允尋了回去。”
冤家路窄啊.這萬空和尚與自己的恩怨簡直沒完沒了!
“萬空是否就在這裏?”
石崇搖着手中的麈尾扇,悠悠道:“我跟萬空無冤無仇,尚且被他困住,假以時日,也許還能出去,得見天日,而你嘿嘿”
雲栖心間一顫,拔涼拔涼的,這妖道便是來給萬空報仇的。
她轉身再次望向外面,發現銅鏡已被妖道納入袖中,什麽都瞧不見了。
“進來容易,出去難!”石崇冷冷道:“你若實在沒地方去,我可以免爲其難地收留你,我石崇雖已是窮光蛋,可衆妻妾依然相随,多一個不多,跟我一起,你還能有人作伴。”
又來了,這個地方的男人真是自以爲是.算了,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雲栖搖頭,拱手施禮:“多謝了,我現在隻想一個人靜一靜。”
石崇笑笑,麈尾扇四下一指,“此處是某的書房,罷了,你我以後就是同一屋檐下的人了,就留給你暫時容身吧,你可以慢慢想。”
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正是一間石室,地方并不十分窄小,卻隻有一床、一桌、一凳,故而更顯得四壁蕭然,空洞寂寞。
好在桌案上備有筆墨紙硯,還有幾本雜沓的書冊。
“多謝啦,”雲栖再次誠摯地拱手,現在的她急需紙墨,讪笑:“也許我能找到出去的法子。”
石崇眼睛一亮,“什麽法子?”
“你可聽說過噬魂鏡?”
“噬魂鏡?”
雲栖得意地眨眨眼,人已經疾步走到桌案前,拿起筆,蘸了墨汁,鋪開一張紙,低下頭去,眼睛半閉着,開始回憶鏡面中現出的那一行鬼畫符。
跟妖僧打過交道,别的沒學會,倒是喜歡起研究道符。
當時那一瞬,噬魂符雖然轉瞬即逝,但她看得異常認真,那幅符咒悄然印入腦中。
須臾,她放下筆,石崇劍眉一挑,“你怎麽畫了兩張符?那張我也見過,就在進來的那一瞬,可另外一張是什麽?”
雲栖滿臉小狐狸的笑,“一張當然就是噬魂咒,一張是因果咒,萬空和尚教我的,我得讓妖道嘗嘗因果咒的味道。”
“好笑!”石崇撇撇嘴,冷笑:“你我現在困在裏面,我雖然不通此道,可袁天師說過,想要出去,需用另外一面噬魂鏡對着這面鏡子,既然出不去,哪去找另外一面噬魂鏡?”
雲栖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下一沉,“即便找到鏡子,出不去,沒法貼,也沒法照,完了,難道永遠待在這個鬼地方?”
石崇無奈地聳了聳肩,帶着衆女轉身離去。
雲栖癱坐在榻上,心亂如麻,完了,等待她的,也許是永世不得超生。(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