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誰告訴我,那是我親眼所見,你嫁給秦王,我還去喝了喜酒,鬧洞房的時候,你穿着喜服坐在床榻上,對呀,那就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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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視着地面上追來逐去的男女,一向愛打抱不平的雲栖,并未覺得自己需要做點什麽。
還能做什麽呢?螳臂擋車、蚍蜉撼樹的道理她還是懂的。
保命要緊,順應天道才是萬全之策……何謂天道……這個麽,難道是勝者爲王,敗者爲寇?
她下意識地朝着紅绡曾經跳舞的方向瞥了一眼。
不知在何時,紅绡趁亂再次神秘地消失了。
現場嘈雜而混亂。
女人們四散奔逃,肆虐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濃煙混雜着塵世間的苦難滾滾飛向長空,如狼似虎的唐軍正從城門源源不斷湧進城。
他們口中大聲呼喝着,手裏肆意揮舞着亮閃閃的刀劍,像是在進行一場遠古的狩獵。
女人們驚聲尖叫着、跌跌撞撞地跑,如同一群群被餓狼圍追堵截的羊群,朝着硝煙彌漫的城逃去。
災難來得太快,快得讓人猝不及防。
城樓上熙攘的人群已經做鳥獸散,那個曾經威風凜凜的女将軍早已不知所蹤。
你絕對想不到,彼時人聲鼎沸的城樓,片刻間竟如同死一般寂靜,隻有雲栖和岩波還在那裏呆呆傻傻地立着。
雲栖望向對面近在咫尺的雪山,端坐在漫天花海中的偉岸身影,仍舊在雲淡風輕地與手下說笑着,一副“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的潇灑模樣。
他不知道她就在眼前,而她隻是遠遠地望着他,這也就夠了。
從離開長安的那一刻起,她已經決定不再與他牽扯不清。
宮門深似海,喜好自由的她,是絕不會陷進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泥潭裏去的。
她癡癡凝望着,曾經的一個個瞬間鬼使神差般地浮現在眼前,他曾經的話語溫柔地在耳畔回響。
這是一個多麽聰明睿智的男人,他與她的話題自由、跳躍,縱觀古今。
從隋炀帝大運河與科舉制度對曆史的貢獻,到未來航海時代封建制度的沒落,從西方文藝複興到人類最終被智械所統治……
是啊,既然人類的未來是如此黯淡,她爲什麽還要去面對那個悲慘的地下世界呢?
回憶着他的話,這一刻,她竟然再次猶豫起來,心中倍感迷茫,不應執着于黯淡的未來,然而舉目無親的她,卻又難以在這裏找到歸屬感。
天地間籠罩着迷蒙的煙氣,她的人仿佛身在霧中,迷失了方向。
茫茫然間,他暖燙的眸子滑過眼前,雲栖呼吸一窒,分别許久之後,心裏竟然再次微微一痛。
——那個邪惡的李夢說過,如果人與人之間沒有感情,人的生命會變得更有意義,情感隻是人類文明前行的絆腳石。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理智可以輕易地判斷應不應該,可是感情,隐藏在人心裏的感情,已經超出了理智所能理解與掌控的範疇。
人如果不遵照内心的渴望……心會失望,會空落落的,會疼……
茂州城在燃燒,慘叫聲與哭喊聲此起彼伏,将她從惶惶中喚醒。
雲栖叫上岩波,二人迅速回到藏身的角落,手忙腳亂地套上男人的衣袍。
當再次從角落裏鑽出時,他倆俨然已是一副道人的裝扮。
面對秦王麾下經年征戰沙場的狼兵,女蠻國毫無招架之力。
從城樓上望去,唐軍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如同疾風暴雨般掃過茂州城。
這個隐藏在群山間、遺世獨立的女子王國,已經在熊熊烈火中化爲一片廢墟,徹底從華夏大地的曆史長河中泯滅。
這場毫無懸念的戰争臨近結束,陸續有成群結隊的女人被俘獲。
果然是戰神,兵不血刃地滅了女蠻國。
不論過去身份地位如何懸殊,此刻貴族與平民同樣卑賤、狼狽不堪,戰戰兢兢地離開她們曾經的家園,如同牲口般地聚攏在城樓外的空地上,等候着命運的宣判。
或許是源于男人之間的同情,駐守在城外的唐軍在背陰的城牆根下辟出一處角落。
“你們老實呆在這!”雲栖和岩波被押出城,送到這個專門用來拘押男人的地方。
一陣粉膩的脂粉香氣撲鼻而來,混合着男人的汗腥氣,令人作嘔。
雲栖暼眼看過去,渾身禁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但見這些男人一個個面容俊美,皮膚白淨,如同女人般穿紅着綠,塗脂抹粉,打扮妖娆,甚至連說話的嗓音也陰陽怪氣的。
“哎呀,你别踩到我啊!”雲栖被人推了一把,怔仲站住,随即便被人擠進了牆根裏面。
陸續又有男人被捉住、送過來,他們互相招呼着,似乎互相很是熟悉。
大部分人羞愧地低垂着腦袋,有幾個膽大臉皮厚的,你一言我一語地跟看守訴着苦。
“兄弟,我們都是被這些女妖精抓進城去的,你們終于來了,謝謝搭救,什麽時候放我們走啊?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家了,天煞的,家裏還有老婆孩子呢。”
看守斜睨着這些帶着娘娘腔的男人,滿臉猥瑣的笑,順手大膽地捏了一把問話那個結實的臀部,“想老婆孩子?胡說八道!我看你養得白白胖胖,怪可愛的,老妖婆的滋味兒如何?”
老妖婆自然是女蠻國國王,這裏面十有七八都是老妖婆的男寵。
岩波正忙着跟一個年紀相當的鬥嘴。
雲栖低垂着腦袋,刻意與周圍的人保持着距離,跟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家夥混在一起,令她渾身不自在。
眼見已近晌午,空空如也的肚皮又開始唱空城計。
“唉,啥子時候才有飯吃啊?”有人問。
大家趁機吵吵嚷嚷起來,“餓死人啦!”“放我們走吧!”“都是被這些妖女禍害的。”“救救我們!”
七嘴八舌的叫嚷聲此起彼伏。
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在他們跟前停住。
在一群長期被女人蹂躏、被縱欲過度折磨得蒼白羸弱的男人當中,雲栖這個道士打扮的男子,唇紅齒白,面容如畫,雖不紮眼,卻很是惹眼。
嘈雜的人群忽然變得鴉雀無聲,當中分開,低垂着腦袋的雲栖,眼角餘光瞥到一雙穿着軍靴的腳,黑魆魆的馬鞭子,寒光四射的長劍,劍刃上還滴着血。
她深吸一口氣擡起頭來,正好與來人照面。
“咦?雲姑娘?”
“哎……羞澀……小霸王?”
兩個人同時呆住了。
在這距離長安千裏之外的女蠻國,在萬軍叢中,竟然還能碰到熟人。
小霸王就是王雲,兵部王侍郎家的公子,有着武人所獨有的矯健身型,颀長、挺拔、肌肉精幹結實,一拳頭就能打死人的那種。
雲栖連忙獻寶似的爆料,“紅绡在這。”
王雲喜歡紅绡,在人前吆五喝六,在紅绡面前,卻總是一副羞答答的模樣,時常借口買花跑到雲栖這裏來看紅绡。
王雲瞥了瞥雲栖身後同樣一身道士打扮的岩波,再望向她時,一雙流星般閃爍的眸子裏,滿是戲谑,上上下下看看她,咧嘴羞澀一笑:“你是道士?”
當着那麽多人的面,雲栖眨巴着眼睛,示意有些私密的話不方便說,又期期艾艾地點頭,“我在白雲觀修行,師從諾德仙師。”
諾德在長安赫赫有名,這一路上從長安到南方,擡出他的大名,比皇帝還管用。
編造完,雲栖連忙轉移話題,“嘿,害羞小霸王,原來你真是大将軍?”
話說這長安城裏,在秦王麾下有名号的,除了隋末起事時赫赫有名的枭雄,大部分都是世家子弟出身。
小霸王來水月樓捧紅绡的場,卻絕口不提自己的來路,隻說是王侍郎的公子。
盡管穿着便服,隻是那身鵝卵石般的腱子肉,一看就知道是武人出身。
當時身邊執壺的妓女,半開玩笑湊到他臉際親了一口,小霸王臉立刻紅透了,喝到口中的水酒噗嗤一聲全部噴了出去。
這麽害羞,根本就不像出來混的。
小霸王會意,将雲栖拉到一邊,湊到耳際,疑惑低語:“你不是已經嫁入王爺了?”
雲栖使勁搖頭,“開玩笑,你誰告訴你的?我什麽時候嫁給他的,沒有的事!”
“不是哎,”小霸王撓了撓頭,盯着雲栖的臉,好像她的臉上長了一朵大大的喇叭花,“沒有誰告訴我,那是我親眼所見,你嫁給秦王,我還去喝了喜酒,鬧洞房的時候,你穿着喜服坐在床榻上,對呀,那就是你啊!”
雲栖眼珠子一轉,聳了聳肩,“我腦子沒壞,他找的誰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小霸王舉目四望,遠遠看了看聚集着被俘女子的那片人海,疑惑着問:“紅绡失蹤了,我一直都在找她,她當真就在此處?”
雲栖點頭,“攻城前我還見到了她,可是現在不知道去哪裏了?你一定要幫我找到她!”
“那是自然,”小霸王又問:“你們爲何離開長安?水月樓的劉媽媽可是一直都在找她。”
雲栖歎了一口氣,又開始編:“我出家入道,四處雲遊,今日途徑此地,不想被困在城中,幸好遇到大唐軍隊,否則,唉,怕是逃不出這鬼地方。”
小霸王眼珠子一轉,喜道:“太好了,雲栖道長,大将軍特地交代過,軍中正需要道人随軍占蔔,運用奇門遁甲占望星氣,還請道長留下。”
“啊,”雲栖皺眉,嗫喏問道:“随軍占蔔,運用奇門遁甲占望星氣?”
那家夥啥時候還搞封建迷信了?!
“唔,”小霸王擡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反問:“占蔔觀星都是道家最基本的法術,道長難道不會?”
先穩住他,将來找到機會再伺機開溜。
雲栖連忙點頭,“這些都是我們道家未蔔先知的法門,仙師都已經傳授給我,當然會。”
小霸王又道:“這一路與吐蕃、南诏交戰,弟兄死傷無數,自然需要道長幫助超度遊魂,讓他們能夠魂歸故裏。”
雲栖立刻想到了諾德,還有諾德的意識空間,超度遊魂與意識空間必然存在某種聯系,應該……可以試試。
她忐忑不安,遲疑着開口:“我一向喜歡自由,隻想求仙問道,遊曆四方,待大軍結束戰事,我便要離去。”
小霸王哈哈大笑,又重重地拍了一記雲栖的肩膀。“大将軍要仰仗道長的地方還有很多,到時候得了賞賜,可得請兄弟我喝一杯!”
雲栖還真吃不消這一記,身子晃了晃,方才立穩,皺着眉勉強點了點頭,特地交待他,“我現在道号雲空,千萬不要洩露我的真實身份,尤其是對你們大将軍,否則,咱們朋友沒得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