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眼見暫時難以脫身,雲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勉力拉起笑容,再次望向老妖婆時,雙目放光,仿佛面前站的是西施,脫口贊道:“糜莫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人!”
她終于明白,除了糜莫、雀靈和幾個粗鄙的使女,玄月宮沒有女子,尤其是年輕女子的原因,也明白一旦踏入宮門,未經允許,便再也不能離開的原因。
因爲南诏百姓頂禮膜拜的神仙,竟然如此可怖,不是人,更不是仙,最多算得上怪。
“沒人見過她的真容,沒人清楚她的歲數,隻知道,她已經活了很久很久。”——這是佴峤的原話。
她是什麽?究竟來自何方?有什麽弱點?居然能活那麽久?無親無故,她在這裏做什麽?
問題冒泡似的鑽入腦中,雲栖既好奇,又害怕。
有一點可以确定,她見到了老妖婆的真容,這意味着,她的小命怕是保不住了。
而老妖婆建立和經營玄月宮,必然有着震懾一方的法寶,硬拼死得更快。
她決定假裝順從,先麻痹對方,趁其不備,伺機逃跑。
于是乎,雲栖迅速爲老妖婆定制了一連串的糖衣炮彈。
她是個瘦高個,一米七的個頭,面對糜莫,不得不彎下腰,笑起來也像隻小狐狸,“哇,糜莫的皮膚就如同牛奶一樣白,我去過大唐皇宮,天下最美麗的女子加起來,都不及糜莫的半分。”
老妖婆一愣,無論男人和女人,都從未稱贊過她的容貌,亦或者,他們的贊揚都是爲了取悅她,完全沒有說服力。
因此,對于撲面而來的贊美之詞,老妖婆無比受用,那張古怪的臉上,竟然露出一抹久違的笑意。
沉醉了半晌,她仰起頭來(個頭參考小學生),藍眸凝望着雲栖,好奇道:“大唐皇宮?”
雲栖手上比劃着,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憧憬:“那裏有天下最宏偉壯觀的宮殿,而大唐皇帝更是天下最英武的男人。”
這時,她已将大唐皇帝自動切換成了秦王,否則,口不對心很容易出戲。
不出所料,對于一個千百年沒有碰過男人的女人,隻有談論男人,才能提起她的興趣。
老妖婆舔了舔厚厚的唇,藍眸瑩瑩閃亮,在這魆暗的冰殿中,看上去瘆人得緊。
雲栖立刻打住,四下環顧,搖了搖頭,閉口不言。
老妖婆納悶道:“我這有什麽不妥嗎?”
雲栖道:“這裏什麽都好,空氣特别新鮮,風景也特别壯觀,葡萄也好吃,不過……”
“快說!”
“糜莫,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太老實、太直接,也因此經常吃虧,我若實話實說,請您不要責罰我。”
“你老實?”老妖婆雖半信半疑,胃口卻早已被她調起,“你說的都是實話,我又怎會怪你,說吧——”
見老妖婆上鈎,雲栖微笑着道:“皇宮裏寶物衆多,皇帝和他的嫔妃用的,都是能工巧匠經年打造的稀世奇珍。”
“稀世奇珍?”老妖婆走回禦座,拿起擱在座上的七星寶刀,道:“與這寶刀相比,如何?”
雲栖想笑又不敢太放肆,辛苦強忍着,不屑道:“唉,糜莫,大唐皇帝的藏寶庫中,這種刀數不勝數,根本就入不了眼。”
老妖婆急切問道:“那裏能有什麽寶貝?”
“有歐冶子鑄造的,号稱天子之劍的湛盧寶劍,此劍通靈,盛世陪伴天子身側,亂世便隐匿遁世。”
老妖婆目中滿是欣然向往之色,口中喃喃:“湛盧……”
雲栖數落完寶劍,又開始介紹字畫,“然而,天下最珍貴的寶物,不是那些石頭金銀,而是墨寶,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飄逸俊拔,那才是人間至寶,隻要能看上一眼,便不枉此生了。”
老妖婆眼珠子一轉,冷笑道:“既是藏寶庫,你又如何能進得去?哼——你這是在哄騙我吧?!”
爲了活命,雲栖真是豁出去了。
她大馬金刀地坐下,一路行來,實在是累得夠嗆,後面想要逃命,不得養精蓄銳,況且坐下便于麻痹對手。
“我知道密道,對我來說,大唐皇帝的藏寶庫,就如同自家的後花園,想什麽時候進去逛,想要逛多長時間都可以!”
老妖婆面露疑色,雙目朝着她的眼睛望過來。
雲栖心下一凜,心道,難道她想要對我施法?
這方面她有經驗,諾德與她的目光觸碰的刹那,她就進入了意識空間。
後來雲栖跟雲飛讨論過,雲飛還找到了許多科學家研究意識電磁波的科研成果。
人類的所思所想,在大腦中産生意識電磁波。
當意識電磁波從心靈的窗口——眼睛釋放出來時,諾德可以接收并解析,也許還能控制。
玄學的盡頭是科學,這也許就是傳說中攝心大法的科學解釋。
想到此,雲栖的視線迅速遠離老妖婆,仰頭望月:“糜莫若收我爲徒,我願意潛入大内,爲玄月宮搜羅大内的奇珍異寶,到時候,放在這冰雪宮殿裏,璀璨生輝。”
二
夜深了,也更安靜了。
與服侍老妖婆的的幾名婢女一道,雲栖被安置在西邊院落的雪屋裏。
在玄月宮,老妖婆的寝宮當然最高大、陳設最華麗,也當然位于雪頂正中央。
而雜役們都居住在雪風最凜冽、陽光最稀薄的西面,她們這間雪屋與雀靈相鄰。
雀靈領她過去時,婢女們已經按照吩咐,在地上鋪好了被褥,勞累一天,她們都已經睡下。
雪屋呈半球形,開朝南面的門又小又矮,不像門,倒像個狗洞,四肢匍匐、貓腰縮頸才能鑽進鑽出。
門上懸挂着及地的獸皮門簾,不過,雲峰之上,雪峰呼嘯,門簾雖厚重,冰寒刺骨的雪風,仍舊鑽頭覓縫地鑽進來。
雪屋正中點着炭火,婢女們都歇在屋子裏側,圍在炭火周圍,一個挨着一個地排開。
初來乍到的雲栖,自然輪到靠門、距離炭火最遠的位置。
雪屋中沒有點燈,月光從晶瑩透亮的穹頂透入,照得雪夜瑩瑩生輝。
帶着十二分的新奇,雲栖和衣躺下。
被窩裏就如同冰窟窿,她的人整個蜷縮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四肢依然冰冷,身體瑟瑟發抖。
她幹脆起身,盤腿而坐,練習吐納功夫,許久,終于感到全身氣血通暢,身子也暖洋洋的。
她再次躺下,一路勞頓,又與老妖婆鬥智鬥勇,她的人早已身心俱疲。
眼睛閉上了,卻又輾轉難眠。
雪夜寂寂,天地間雪風怒号,還能聽到山下叢林裏傳來野獸的嚎叫。
而屋子裏面,婢女們都已睡熟,鼾聲、夢呓聲、磨牙聲……攪得她睡不着,反而頭痛欲裂。
她心裏歎了口氣,又睜開眼睛,默默地凝望着透明穹頂外的星空,凝望着北方星空下那顆最亮的星,恍然間,又回到了與雲飛在一起的日子。
按照與老妖婆的協議,雲栖前往大唐皇帝的藏寶庫,取得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送回玄月宮。
作爲交換,玄月宮将竭力診治紅绡。
一切都很順利,雲栖覺得自己的運氣不錯,在面對老妖婆時,對自己的表現也非常滿意。
雪頂上雖然寒冷,然而被窩裏卻很暖和。
雖然鼾聲有點吵,可是她累壞了,沒多久總會睡着,飽飽地睡上一覺,第二天說不定還能欣賞到雪頂日出。
大唐皇帝的藏寶庫中并沒有《蘭亭集序》,這一點她很清楚,但她并不擔心。
她已經觀察過了,冰雪宮殿裏連張字畫都沒有,老妖婆簡直就是附庸風雅,真正的《蘭亭集序》落到她手裏,那才叫做暴殄天物呢!
下山後,她立刻前往江南,找到書法大家,臨摹一篇《蘭亭集序》。
來去總要個把月,到那時,紅绡的眼睛肯定已經治好,而她也帶着假的《蘭亭集序》回來了。
還有什麽不能令她感到滿意的呢?
隻不過,一想起老妖婆那雙藍幽幽的眼瞳,她又覺得整件事情總有點不對勁的地方。
帶着無盡的疲憊,她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琢磨着今晚的一切。
想着想着,她真的睡着了,還睡得很香。
不知爲何,迷迷糊糊間,她竟然聽到缥缥缈缈、此起彼伏的哭喊聲。
那聲悲切,凄凄艾艾,其中又混雜着哀求聲,慘叫聲,怒吼聲……
在這靜谧的雪夜,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清晰可聞。
她努力地想要醒來,可又似陷入魇夢中,隻覺得身體異常沉重,掙紮間,竟然爬了起來,恍惚間,身體翩若飛羽,飄飄然,從穹頂之上的通氣孔鑽了出去。
立在穹頂之上,她凝神傾聽着,循着聲,沿着陡峭的山脊飄然而去。
她變得很輕很輕,如同一陣風,自由自在地在月下飛舞着。
她熟悉這種感覺,諾德說過,這是意識,她随後專門研究過,這就是古人描述的元神。
那悲慘至極的哭泣聲愈來愈近,越過如同刀刃般壁立的絕壁,絕壁之下,竟然出現一汪深潭。
潭子周圍積着厚厚的雪,銀裝素裹,怪石嶙峋,潭水魆黑,水面平靜如鏡,映出一彎蛾眉般的上弦月。
月華瑩澈,灑落一池清光,光華間似有灰白色的東西漂浮。
雲栖如飛羽般地越過陡崖,逐漸靠近,直到懸浮在深潭上方。
她終于看清楚那些正發出凄厲哭喊聲的東西。
那是累累白骨,白骨上覆着濕漉漉的亂發,發間露出白森森的骷髅頭顱。
一縷縷鮮紅,正從黑洞洞的眼窩裏,如同泉水般湧出,瞬間被幽暗冰冷的潭水吞噬。
從空中望去,白骨層層疊疊、交錯纏繞,密密麻麻地在水下浮動着。
這裏簡直就是地獄,雲栖心下一驚,身子止不住地直直墜落。
他們似察覺到了雲栖,一聲凄厲的呼哨,齊刷刷地從水下望向她。
如同看到最鮮美的食物,幽閉冰潭的惡靈,互相推搡着、扭打着,争先恐後地向水面湧來。
刹那間,幽靜的潭水忽然沸騰起來,白森森的骷髅鬼爪探出水面,如同一張密密織就的網,張牙舞爪地向她包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