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視着外面滄海桑田,四季更疊、花開花落,卻隻能做一個孤獨的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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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往玄月宮的路上,雲栖打聽到更多有用的情況。
想要學長生不老的那位少年郎,名叫佴峤,他說,沒有人說得清楚糜莫的歲數,族裏的女巫說,她已經上千歲了。
而這玄月宮,除了雀靈(帶領衆人上山的傣家女子)和幾個面容粗鄙的貼身婢女,竟沒有女人。
雲栖想起了武則天,曆史上獨一無二的女皇,當然有着衆多男寵,據野史記載,也都是既英俊又健壯的男子。
難道糜莫長生不老的秘訣,在于采陽補陰之術?
聽到糜莫的問話,雲栖站了出來,上前走了幾步,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索性坦白道:“糜莫,我的朋友中了迷情蠱,求您救救她!”
赤金面具後面的眼睛眯了起來,“他是個喜新厭舊、始亂終棄的男人?”
雲栖搖頭道:“不,她是個女人,是個非常善良、非常美麗的女孩子。”
那聲音冷笑着,“她就是下蠱之人?”
雲栖點了點頭。
“下蠱之人居然能稱得上善良?”
雲栖一怔,連忙補充道:“她隻是希望能夠得到夫君的寵愛,并不是真的想要害人,而且,她現在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吃盡了苦頭,她還很年輕,已經知道錯了,求糜莫救救她!”
“哼,”糜莫冷笑着,不耐煩地用紅指甲摩擦着佴峤獻上七星寶刀的刀柄:”我們玄月宮有個規矩,從不爲下蠱之人解毒。”
雲栖心下一沉,急忙道:“糜莫,制蠱之人另有其人,她隻是被人利用,其實她也是受害者,現在已經雙目失明,從長安來到南诏,一路上都聽人說起,糜莫是南诏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玄月宮庇護一方百姓,我不求糜莫幫她解毒,隻求能夠拜弭乾爲師。”
名義上是拜佴乾爲師,私底下打的算盤……又有誰猜不到呢?
糜莫注視着她,雖然沒說話,然而雲栖卻直覺如芒在身,蟄得渾身難受。
片刻,糜莫忽而莞爾一笑,朝她招了招手,溫言道:“你過來。”
雲栖朝前走了幾步,小心謹慎地停住腳步,而糜莫卻仍不滿意,用手示意她繼續往前。
雲栖暗暗防備着,緩步踏上冰雪築成的透明台階。
此刻,疏星已升起,一彎蛾眉般的新月,挂在冰雪清透的穹頂之上。
當她跪倒在糜莫的腳下時,冰雪宮殿裏的光線很暗,在月光下看來,糜莫脖頸上的肌膚,竟如同嬰兒般白嫩細滑。
不但活了千年,還美麗了千年,她究竟是人是妖?!
以前她從來不相信什麽妖神鬼怪,可現在,她覺得存在即合理。
從墨色寬袍中探出的手,白白細細,指尖上探出近十公分長的紅指甲,揮動間宛若鬼爪。
鬼爪揉了揉雲栖的腦袋,紅指甲輕捋着她滿頭柔軟光滑的秀發,雲栖僵跪着,緊張得氣都喘不上來。
忽然,糜莫擡起手沖着雀靈擺了擺,道:“雀靈,我跟她單獨說一會兒話,一路勞頓,你帶衆弟子下去安歇,都退下吧!”
衆人退下,糜莫偏頭望向雲栖,嘿然冷笑,忽然厲聲道:“你是女人?”
雲栖一怔,在意料當中,點頭淡淡道:“我的确是女人。”
“你難道不知道,我們玄月宮一向隻招收男弟子。”
雲栖的确知道。她誠實地說,“在山下時,雀靈提前聲明過這個規矩。”
“你難道不知道,無論是誰,隻要走進玄月宮的大門,未得允許,便永遠都不得離開。”
爲什麽呢?
也許玄月宮中隐藏着什麽秘密?
雲栖再次誠實地點了點頭,“雀靈說過,即便被選中,十個裏面也隻有三個可以成爲正式弟子,其餘七人,将在宮中終老一生。”
那聲冷笑,“既然知道,你覺得玄月宮是你可以随便來去的地方嗎?”
雲栖咬着唇道:“糜莫,人們都說糜莫心地仁慈,玄月宮庇護一方百姓,所以才鬥膽女扮男裝來到玄月宮,隻是想求糜莫雲栖違反宮規在先,無論糜莫做任何決定,雲栖都不會有怨言。”
糜莫冷笑:“我如果不救她,就不是世人眼中心地仁慈的糜莫,人們都說,漢人狡猾,果然如此——”
雲栖聽她的言語不善,心道不妙。
此刻,冰殿中沒有點燈,也沒有旁人,隻燃點着幾盆炭火。
忽然雲栖覺得很冷,全身禁不住打了個寒噤,藏在衣袖下的手悄悄探向腰間,将等離子匕首握在掌中。
就在這時,糜莫忽然探出手,從座旁的赤金果盤中,撚起一粒紫紅色葡萄,輕聲道:“這可是西州的馬奶子葡萄,過來,嘗嘗。”
西州遠在萬裏之外,在長安城,馬奶子葡萄價值千金,隻有豪門巨富才有機會吃到。
葡萄理應沒有做過手腳,但她心中怕極,不敢吃,也不能吃。
可是,不知爲何,就在她望向糜莫雙目的那一瞬,腦子裏面忽然一片空白,嘴巴竟然不由自主地張開了。
那的确是西州的馬奶子葡萄,果肉鮮甜,汁液在齒間四溢,她饞鬼似的兩口吞入腹中。
“好吃嗎?”
“嗯,好吃。”
糜莫忽然輕聲笑着說,“我突然改變主意了。”
雲栖心間一顫,道:“什麽主意?”
她卻不答,身子往後靠去,惬意地歪靠在鎏金扶手上,整個人似乎異常放松,擡眸望向她的冰雪王國,目中露出怅然蕭索的神色。
雲栖不想破壞一個千歲老人的回憶,所以她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等候着。
許久,糜莫忽然喃喃道:“你可知道,我住在這裏有多長時間了?”
雲栖搖了搖頭,她不知道,也不想猜。
她的聲音聽着有些傷感,“注視着外面滄海桑田,四季更疊、花開花落,卻隻能做一個孤獨的旁觀者。”
雲栖知道她在說什麽,原來,活的太久,雖然死不了,卻會得一種病——孤獨。
她伸出手來,當她的指尖觸碰在雲栖臉際的刹那,雲栖隻覺倏然一凜,那手凝如寒冰。
雲栖渾身禁不住打了個激靈,心中愕然——糜莫的體溫竟然比死人還要冰冷,難道她真的不是人?!
一驚之下,她縮着脖頸想要退開,那手卻已如同鬼爪般掐緊她的脖頸。
刹那間,一抹冰寒徹骨的冷意透入。
一道洶湧的寒流順着血脈,流向四肢百骸,刹那間,雲栖整個人似凝結成冰,好不容易動了動唇,“你、你要做什麽?!”
她的手撫摸着雲栖的臉,冰冷而又柔軟,卻令人毛骨悚然。
一面撫摸着,她一面低聲喃喃道:“我想讓你永遠留在這裏。”
雲栖想要掙紮卻絲毫動彈不得,驚聲道:“留、留在這裏做什麽?”
糜莫忽而妩媚一笑,那手又撫上雲栖的柔發,揉了揉,似是很滿意,道:“你覺得我們換身如何?”
雲栖又驚又怒,卻已凍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費盡全力發出細弱的聲音,“換身?!爲、爲什麽要換?我喜歡自己的,不換!”
“我喜歡你的身體,”她的手輕輕撫着,由上而下,目中露出很是滿意的神色,“我的聰明大腦加上你的身體,将是最完美的組合!”
雲栖皺眉,“那我的大腦呢?會去哪裏?”
似乎很爲這個突如而來的想法興奮,她蓦然站起身來。
雲栖這才發現,這個古怪的老太婆竟然十分矮小,粗略估計,隻有一米四的個頭。
矮小的身子套在墨色寬袍裏,走起路來,袍擺拖曳在地上,如同長着赤金人面、拖着墨色尾羽的怪鳥,那模樣說不出的詭異,又十分滑稽。
她雖然矮小,走起路來卻是飛快,來回踱着小碎步,一面走,一面揮舞着鬼爪說,“你如果乖乖聽話,我會保留你的大腦。”
雲栖反問道:“那你的身體呢?”
老妖婆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看雲栖,又看了看自己,猶豫着。
見她逡巡不定,雲栖趁機勸道:“我們這裏有句老話。”
“什麽老話?”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雲栖一面說,一面緩緩後退着,“糜莫的身體源自父母天地,是大自然的賦予,如果換成我的,你便不再是你,我勸你三思。”
聞言,似是想起了什麽,老妖婆怔了怔,忽然擡起頭,舉目望向透明穹頂外的北方星空。
雲栖沒有說話,運用郭宏教她的内功心法,調節内息。
由于遠離老妖婆,體溫也逐漸恢複,不消一刻,全身血流通暢起來,手腳也能活動了。
吃一塹長一智,這次她絕對不會再讓老妖婆觸碰自己,趁老妖婆呆愣愣的,雲栖悄悄向後退去,準備開溜。
然而殿門竟然已經關閉。
老妖婆立在冰雪築起的高台上,得意洋洋的聲音在冰雪宮殿中飄蕩着,“沒有我的允許,你哪也去不了。”
雲栖轉過身去,後背倚在冰壁上,也許因爲對方過于矮小,她犯不着害怕,冷冷一笑,道:“如果我們倆互換,你至少得讓我看看你——那個未來的我。”
“我——你——”老妖婆笑嘻嘻的,鬼爪輕輕地揭下赤金面具。
面具後面,徐徐露出一張臉。
臉上皮膚雪白,在月光下看來,白得發亮,白得詭異。
前額低平而向前傾斜,兩道眉骨向前凸出來,中間的眉心凹陷下去,高眉下深陷的雙目,竟然是藍色的。
藍色的眼睛在發光,在月色清輝下,瑩瑩閃亮。
然而……那不是人的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