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你爲何想要加入玄月宮?”
一
這裏的天特别藍,藍得純粹。雲特别低,似觸手可及。
藍色天空下,雪峰林立,林海莽莽。
坐落于高山腳下的寨子,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晨曦初露,空氣中彌漫着熱帶花草馥郁的香氣。
寨子中央的集市,喧鬧的人聲漸漸平息,東升的旭日照在人身上,已經能感受到叮人的熱意。
位于寨子西邊、靠近千畝菏田的吊腳高樓,樓高三層,飛檐翹角,高檐下挂着樣式奇古的青銅鈴铛。
從正面望去,高樓巍然莊嚴,仿佛孔雀女王,張開瑰麗的翎羽,傲然矗立在雪峰下。
一樓門前圍滿了人,三兩成群,交頭接耳,急切地注視着正門的方向。
每個人手上捧着、竹簍裏裝着當地的特産,形形色色——天上飛的,水裏遊的,地上跑的,無奇不有,都是中原見所未見的東西。
奇怪的是,放眼望去,來的均是清一色年輕壯健的男子。
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衆人望去,幾個獵人打扮的壯漢簇擁着一個分外精神的少年郎。
其人身披寶藍色衣袍,外面罩着豹皮夾襖,頭上戴着鬥笠,雖說隻是一副獵人裝扮,可握在掌中把玩的寶刀卻着實引人眼目。
光是那表面黝黑發亮的刀鞘,懂行的人都知道,那可是用百歲以上森林巨蟒的皮制成。
少年郎指間光華四射,細細看去,令人咋舌。
青銅刀柄上鑲嵌着一圈如星般的綠寶石,正中央的紅寶石,足有鴿蛋大小,綠的青翠欲滴,紅的豔如鴿血,煞是好看。
而青銅刀口上,赫然镌刻着代表滇王的獸形人面紋。
少年郎說起話來氣勢十足,“今天是五月初五,玄月宮一年一度挑選弟子的日子,我從大理趕過來,走了三天三夜的山路,糜莫定能感知到我的誠意,收我爲徒。”
旁邊眼拙的農人,打量着這個皮膚黝黑的少年,連連搖頭,譏诮道:“糜莫看上的男子,都是十裏八鄉最勇敢、最英俊的青年,她能看得上你?做夢去吧!”
少年人對衆人的譏笑絲毫不以爲然,咧嘴一笑,寶刀已出鞘。
“唰”的一聲,如同雷霆霹靂劃過晴天,寒光四射,刺得衆人睜不開眼睛。
衆人垂目,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去。
大榕樹的濃蔭遮擋住了熱帶強烈的陽光,隐入陰影的寶刀斂住了攝人心魄的刀光,終于能夠讓人一窺真容。
刀身呈新月狀,刀背上鑲嵌着七色寶石,宛若衆星捧月。
衆人心中一凜,暗暗猜測着少年的來曆。
又有人道:“糜莫神通廣大,座下左護法弭乾最擅毒術,運毒于無形,已達化境。而右護法靈馭最擅通靈玄術,未仆先知,神鬼莫測,你想跟誰學?”
少年滿臉桀骜不馴的神色,道:“我才不學那些陰險歹毒的毒術,什麽通靈玄術,我也沒興趣,我要跟糜莫學長生不老。”
有人悄聲打趣,“做白日夢,肉體凡胎還想要長生不老,你可知道糜莫是什麽人?”
話音未落,雖然無風,高檐下的鈴铛卻似感應到了什麽,忽然晃動起來,發出仙樂般叮叮咚咚的脆響。
衆人噤聲,隻見一位身着寶藍色筒裙的傣家女子從裏面翩然走出。
女子盤着發,發間别着一串粉白的薔薇花,襯得皮膚也是白皙細膩,走起路來,緊緊包裹在筒裙裏的身子輕輕扭動着,人美,風姿也美。
她娉娉婷婷走着,就像是在跳舞,轉眼就來到門口。
候在門外的人群頓時沸騰起來,大夥不約而同地圍了過去,手中的寶物舉得老高,唯恐失去被注意到的機會。
門前一陣混亂,聲音七嘴八舌,“撲梢選我,選我,我要見糜莫……”
被一群英姿勃發的男子,衆星捧月般地圍在當中,女子早已習慣,面帶矜持尊貴的笑容,見怪不怪地緩緩環顧一圈,目光随即落在那個兩手空空的俊美少年身上。
少年一看就是漢人,一襲白衣勝雪,束發玉冠,身形挺拔,面容白白淨淨,眉目如畫。
這一身清雅隽秀的漢人打扮,當地百姓甯可擠來擠去,也刻意與少年保持着距離,卻使其尤爲顯眼,反倒助了少年一臂之力。
見大夥急于展示手中的寶物,躍躍欲試,荷爾蒙氣息如潮水般洶湧,少年人看上去有些着急,卻又如同女孩子般羞澀。
像是不知道該怎麽辦,左右看看,臉已紅透了。
終于她擡起手,朝玉立陽光下的傣家女子揮了揮手。
揮手間,袖口垂下,露出雪藕般纖細的手腕,腕上銀光一閃,在陽光下盈盈生輝。
如此俊美的少年郎自然是雲栖,而能夠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當然是那枚集人類最先進科技于一體的水晶石手镯。
傣家女子忽而怔住了,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目中掠過一道奇異的光,雙手合十,對衆人朗聲道:“你們可都清楚我玄月宮的規矩?”
衆人紛紛點頭,一面斜睨着雲栖,一面嚷道:“當然清楚,隻要進了玄月宮,一輩子都是玄月宮的人了!”
雲栖思索着,就是入宮做太監也有出宮的那一日,這玄月宮進去了就出不來,還有那麽多人夢寐以求,可見其在南诏地位崇高。
傣家女子微微颔首,道:“你們又可清楚我玄月宮招收弟子的規矩?”
“當然,一年一次,每次挑選十人,經過多番考驗以後,隻有三人能夠成爲正式弟子。”
“因此,你們要明白,即便入選玄月宮,十個裏面的七個,隻能以宮中雜役的身份終老一生。”
雜役?
雲栖怔住了,就在這時,那女子擡起手來,朝着她指了指,“你——”
爲了給紅绡解毒,她們千裏迢迢從長安來到大理。
在大理,打聽到玄月宮有擅長制毒、解毒的高手,又翻山越嶺、曆經艱險,終于趕到這個位于高黎貢山下的寨子。
這裏氣候炎熱,寨子外面圍繞着千畝菏田,菏田外圍便是雪山和原始森林。
玄月宮在南诏大名鼎鼎,然而卻無人知曉具體位置,隻是傳說在距離月亮最近的地方。
距離月亮最近的地方?
看到傣家女子朝自己示意,雲栖略顯躊躇,正欲走出。
忽然聽得有人大聲抗議道:“撲梢,爲什麽選漢人的小白臉?”
心裏不滿的人衆多,要知道,這可是一年一度的機會,選了漢人,他們的機會就少了。
敢在玄月宮人面前放肆的,正是那位手握寶刀的少年郎。
簇擁在他身旁的壯漢們也紛紛起哄,“憑什麽,小白臉兩手空空,就因爲他是漢人?!”
“漢人狡猾,想混進玄月宮,一定有什麽企圖!”
一位背着砍刀和弓箭的少年站了出來,完全不理會起哄的人,打開竹簍,竹簍裏傳出奇異的嘶嘶聲。
聞聲,旁人臉上已經變了顔色,抽了抽鼻翼,立刻聞到了濃烈的泥土腥氣,腳步随即散了開來。
一道赤紅的蛇影忽閃而出,卻不及少年人的手快,隻輕描淡寫地一握,便已捏住七寸。
少年舉起手中的蛇,央求道:“撲梢,我要跟弭乾學毒術,這是赤環蛇,天下最毒的蛇,我花了大半年才從靛海抓來的,一定要給我機會!”
二
與甄選出的弟子一道,輾轉一日後,雲栖已經來到傳說中的玄月宮。
這是一個冰雕玉砌的世界。
立在雪頂用冰雪築起的高台上,放眼望去,全然是杜甫筆下“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的意境。
那山矗入雲霄,絕壁嵯峨。
峰頂上雪風怒号,雲海翻騰,仿佛到了天國,也許這裏本就不是凡人能夠居住的所在。
前一刻還在熱帶叢林,即便着輕薄的衣裳,一路爬上山已是大汗淋漓,而下一刻,已然身處冰天雪國。
衆人感到驚奇萬分,東張西望,仿佛全然忘記了寒冷。
穿過一扇冰雪築起的大門,他們踏入冰雪宮殿,裏面竟然如同春天般溫暖。
冰雪的牆面上挂着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畫毯,沿着牆角,種植着雪白的茉莉花。
雪頂之上,茉莉花一叢叢一簇簇,整座冰雪築就的宮殿裏,充滿着馥郁的花香。
冰雪的地面上鋪着厚密的獸皮墊子,冰雪宮殿的四個角落裏,燃點着炭火,熱氣升騰而起,從穹頂當中的通氣孔排出。
外面雪風呼嘯,風卻半點都透不進來,住在這裏,反而比任何尋常的房屋更爲溫暖。
此刻正值黃昏時分,擡頭四顧,透明穹頂映出滿天豔麗的夕陽,峰頂波瀾起伏的雲海萦繞在周圍,衆人看得如癡如醉,贊歎不已。
混在一衆弟子當中的雲栖,一面用手帕揩去幾乎凍成冰溜子的鼻涕,一面心中大呼此行雖然冒險,卻真是值當了!
帶衆人上山的傣家女子,輕聲呵斥道:“以後天天都看,見到糜莫,還不趕緊參拜?!”
衆人急忙跪倒在地,都是少年人,初生牛犢不怕虎,跪拜後,擡起頭來,毫不畏懼地望向傳說中玄月宮宮主——糜莫。
宮殿的盡頭,她坐在冰雪築起的大椅上,椅子上鋪着織錦的墊子。
頭上包裹着垂落流蘇的紫色頭巾,頭巾上别着三根尺許長的孔雀翎羽,一身墨色寬袍,長長的袍擺拖曳及地,式樣是雲栖從未見到過的。
她的臉上佩戴着雕琢精美的赤金面具,沒有人能夠看到她的真容。
然而她的眼睛異常明亮,具有神奇的穿透力,以至于,仰望她的那一刻,他們每個人立刻感到沉重的壓迫感。
女扮男裝的雲栖垂着頭,小心翼翼地躲在炫耀七星寶刀的佴峤身後。
隻聽得佴峤奉上寶刀,糜莫欣賞了片刻,言語中似是非常滿意。
雲栖心中好奇難耐,便又擡起頭來,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自己,便大着膽子打量神秘的糜莫。
一身墨袍的她,仿佛黑羽玄鳥,正俯瞰着白雪皚皚的王國,以及她的臣民。
雲栖四下看了一遍,糜莫座下隻立着幾位婢女,卻未見到左右護法,弭乾和靈馭。
赤金面具後的眼睛,緩緩掃過每個人,最後落到雲栖身上,忽然道:“你過來。”
她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充滿着威壓感,仿佛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命令。
難道她已經發現自己女扮男裝?
雲栖緩緩站起身來,向前走出幾步,便站定腳跟,不再往前半步。
赤金面具後面的聲音再次響起,在巨大而空洞的冰雪穹廬中飄蕩着,“告訴我,你爲何想要加入玄月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