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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裏面歌舞升平,不時傳出陣陣歡聲笑語。
雲栖扁了扁嘴,這就是個酒肉和尚,還天理報應、滿口仁義道德,都是騙鬼的。
想歸想,她正在書案上忙于翻找黃色符紙和朱砂。
既然能讓老虎說人話,足見剛才那張符是管用的。
她自認爲完全按照諾德給的符樣依葫蘆畫瓢,效果未達預期,隻能是因爲制符材料不專業。
對于首次實驗就能取得如此神效,她已非常滿意。
就連陸機也央求着,讓她進來再找點仙酒。
作爲交換,雲栖讓他負責看門,不要讓那個英英跑進來。
她發現英英似乎老盯着和尚,聯想在山道上遇見時那副妖惑媚主的騷包德性,八成會來搗亂。
“放心!”陸機湊到她耳邊低語,“自從她被我咬死後就變成了虎伥,整天糾纏我,我讓她往東走她不敢朝西。”
這是什麽神邏輯?
雲栖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可是她把書房裏能夠放符紙的地方亂翻亂找了一遍,卻沒找到黃符紙,更别說朱砂了。
諾德在意識裏指揮道:“黃色絲綢也行,朱砂找不到就用血。”
黃色絲綢?
雲栖打算去和尚睡覺的地方找找。
剛爬下書架,探頭朝着内室方向瞥了瞥,忽聽得畫裏頭有人喊了:“今日是七月初七,牛郎織女一年一度鵲橋相會的日子。”
有人接口怅然道:“牛郎織女還有相會之時,世間有多少癡男怨女,在今夜卻隻能望月興歎!”
“石兄,人間事自有因果輪回,你難道還惦記着綠珠?”正是那和尚取笑的聲音。
“當年我與綠珠住在金谷園,雙宿雙飛,那孫秀垂涎綠珠美色,故意害我,綠珠縱身跳下崇绮樓,香消玉殒,從此生死茫茫,再無相見之日。”
說完,那位石兄竟吹奏起竹笛。
笛音清揚婉轉,卻帶着悲音,如泣如訴如悲啼,令人潸然淚下。
一曲笛音袅袅,畫裏畫外已然沉寂。
和尚卻嘿嘿一笑。
雲栖發現,此笑一出,和尚必定憋着大招。
石崇不解地問,“萬空和尚何故發笑?”
和尚抿了一口素酒,輕聲歎息道:“綠珠姑娘愛你而不愛财,甯死追随,卻不知石兄在美人和富可敵國之間究竟更愛哪個?”
石崇不假思索道:“我此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得遇綠珠,最大的憾事就是與她生死别離。”
和尚又道:“若我能讓綠珠回到你身邊,你該如何謝我?”
石崇當即愣住了,由于驚喜而結結巴巴地喃喃:“你……如何能做到,我去洛陽找過她,但芳魂已逝啊……”
和尚卻直截了當道:“我若能讓你們相見,從此夫唱婦随,我希望金谷園的主人姓萬。”
“哈哈哈……”石崇大笑,緊接着卻又歎了口氣。
和尚問,“你怎麽那麽古怪,要笑就笑,爲何笑着還要歎氣,我記得以前就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你發愁的!”
石崇摸着下颌道:“我笑萬空,歎萬空,萬般皆是空,卻空有其名。”
和尚舉目望向圓月,月光灑滿他蒼白卻英俊的臉,忽然跟着自嘲一笑,“誰曾想曆經歲月,你仍舊愛美人,而我,曾自認愛江山也愛江美人,然而紅顔易老,我終于知道自己卻隻愛江山。”
石崇舉杯一口飲下,豁然道:“罷了,你若真能讓綠珠回到我身邊,從今往後,你便是金谷園的主人。”
忽有女子插口問,“金谷園早已毀于戰禍,萬空哥哥要金谷園何用?”
和尚唇角揚起,志得意滿地微微一笑,低頭湊近那盆黃菊,深吸了口氣,菊香四溢,沁人心脾。
他偏頭望向石崇,饒有深意地問,“石兄可還記得綠珠姑娘最喜愛什麽花?”
石崇凝眸打量着那盆黃菊,看上去雖普通,然而花勢茂盛,現尚未到秋季,卻已盛開。
盛開的黃菊足有手掌大小,燦若黃金,花瓣妖娆,在月光下輕輕搖曳,婀娜多姿,宛若黃裳美人淩空起舞。
他目中閃過一縷金芒,整個人直着身子僵坐着,口中低聲喃喃着“珠兒”,都是旁人聽不清楚的情話,然而和尚卻聽得一清二楚。
一曲笛音響起,這次卻是和尚。
想不到這妖僧倒是多才多藝,雲栖已經被吸引回來,早把去卧室找黃絲綢的大事抛到腦後。
和尚吹奏的笛音悠揚婉轉,抑揚頓挫,絲毫不見郁郁之氣,節奏反而愈來愈急,氣勢如江河茫茫,磅礴奔騰。
石崇已半閉上眼眸,神思随着笛音缥缥缈缈,仿佛又回到了兩百年前金谷園的繁花璀璨的春天。
立在綠珠樓上,放眼望去,瓊樓玉宇,亭台樓閣,金碧輝煌,金子打造的風鈴挂在金檐下,在春日的微風裏叮當脆響。
笛音忽而一頓,但見金芒如縷,飄飄然從燦黃花蕊裏逸出。
月華如水,清輝間漫溢出千絲萬縷金芒,聚出玲珑身姿,宛若一株黃菊緩緩舒展開來。
倏忽間,已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女,娉娉婷婷地漂浮在半空中。
少女身着鵝黃色羅衣,手執白玉笛,白玉晶瑩透亮,映得少女的肌膚宛若羊脂般細膩柔白,雙眸燦若星辰,面容姣麗絕倫。
石崇驚得一躍而起,一雙驚愕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美人,生怕美人下一瞬就會消失不見。
他察覺到自己失态,卻毫不在乎,身形巍然如山嶽,然而心卻激動地發抖,全身也激動地發抖。
美人颔首一笑,淩空飛起,那身鵝黃色的衣裙如同煙霧般飄舞。
一陣清揚婉轉的笛音響起,白玉笛中飛出一道碧煙。
煙霧卻未消散,在半空中聚作人形,恍然是一位碧衣少女。
少女肩上挎着花籃,在半空中揮舞着彩帶,各色的鮮花從天上飄下來,紛紛揚揚。
花瓣間幻化出一位藍衣少女,少女蘭指往虛空裏一探,手中多了一把琵琶。
蘭指一掄,一串漂亮的弦音就滑出來,嘈嘈切切,如飛散的珠串。
琵琶的鑲玉龍首幻化出一位紅衣少女,少女手執紫竹長蕭,輕輕吹動。
蕭中飛出一道青煙,煙霧缭繞,香氣撲鼻。
朦胧間又傳出一陣鼓聲,待青霧散盡,但見青霧中盤腿坐着一位青衣少女,玉手輕輕擺動手鼓,口中唱起歌來。
少女嗓音清潤婉轉,歌詞卻是楊廣的《飲馬長城窟行》:“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裏千乘萬旗動,飲馬長城窟。秋昏塞外雲,霧暗關山月”
一時間台上已經有了五位少女,各執樂器,翩然翻飛,頓時半空中彩袖飛舞,鮮花紛揚,宛若仙境。
衆人看得如癡如醉,一曲終了,台上繁花落盡,少女刹那間消失不見。
隻有那位黃裳女子收起玉笛,朝衆人福了福身子,終于走到石崇跟前。
石崇放聲大笑,卻已是淚流滿面。“萬空和尚,想不到你竟然能把我的綠珠送回來,罷了,我石崇平生再無憾事。”
和尚滿臉得瑟地發問,“石兄爲何不問我如何找到綠珠姑娘?”
石崇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一定憋不住,讓我猜一猜,唔,你用了引魂咒?”
和尚故意賣關子地搖頭,石崇急得瞪眼,綠珠卻拉了拉他的衣袖,石崇明了,又大笑,“嘿,你不說,自有綠珠告訴我。”
和尚自然不願錯過這個炫耀的機會,無奈石崇又不肯開口求他,他低下頭抿了口酒,悶悶地等着。
果然,坐在和尚對面的錦衣女子偏頭冷眼一瞥石崇與綠珠親密模樣,不免羨慕嫉妒,嬌聲道:“萬空哥哥,好哥哥,快說嘛,你不說今晚就不許你走!”
和尚放肆地大笑,招手示意錦衣女子過去陪他,同時已爲那女人斟了一杯菊花酒。
“在酒娘面前我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和尚呵呵壞笑着,一把将盈盈飄來的女子拉入懷中,一面眯起眼睛瞅着女子一口喝光杯中的酒,一面帶着酒意說,“我是在金谷園找到綠珠的。”
石崇眨巴着眼睛,“綠珠埋在金谷園,與我葬在一起,這我知道。”
“知道還問我?”
“待我尋回去,珠兒的魂魄早已散盡,隻留下一具骸骨。”
“當我兩百年後找到她的骸骨時,”和尚伸手探進懷中女子的襟口,手掌輕撫着女子瑩潤的肩,面上卻仍舊端着一本正經的神色,繼續道:“骨骸已化泥,隻留下右腳的大拇指。”
“哦,”石崇驚詫莫名,“大拇指?”
“此乃不化骨。人生前精神氣力貫注之處,死後其骨不化,可爲精魅。綠珠生前擅長舞,舞姿飄逸絕倫,跳舞的時候,所有精神氣力貫注大腳趾之上,因此,最終隻留下這塊骨頭。”
“你又如何引出綠珠?”
“這并不困難,綠珠生前最喜歡黃菊,我将那塊不化骨埋在菊花根下,綠珠便附在這株黃菊上,因此此菊一年四季花開不敗。”
石崇又喜又悲,“想我當時被屈殺,暴屍于市,怨氣沖天,故魂魄不散成了遊魂野魄,我不願再世爲人,如今綠珠仍在,我真是要謝謝你了!”
他們都是鬼魂精魅?!
雲栖渾身一個激靈,醒了,糟糕,和尚鬼馬上就會回來,他法術通天,妖僧,對不住了……
想到這,雲栖叼起燭火爬下書案,來到牆壁下方,想要燒掉那幅挂在壁上的帛畫,讓和尚有去無回。
無奈,一時間卻夠不到。
做蛇真她媽太憋屈了!
雲栖眼珠子滴溜轉着,開始思索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把木屋燒了,于是又朝着和尚挂着袈裟的衣架爬去。
袈裟垂地,一把火就能送和尚去西方極樂世界,雲栖想得“咝咝”直笑。
卻聽得石崇又說,“萬空和尚,我們來比一比如何。”
和尚桀桀笑道:“今晚的歌舞精彩絕倫,就是當今皇帝都沒有機會欣賞得到,石兄拿什麽跟我比?”
石崇像是甩賴皮,卻相當一本正經地說,“和尚難道忘了,剛才是我的綠珠呈上歌舞,和尚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