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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绡,你現在怎麽樣了?”
“二郎,隻要你能來救我,隻要我這次能夠重新爲人,過去的事算你功過相抵。你騙我肯定有苦衷,殺李建成和李元吉,這都是你們李家的事,我管不着。從古到今,爲了那個皇位,兄弟相殘,成王敗寇,換作李建成和李元吉,他們肯定也會殺你,比起弑父殺兄的隋炀帝,你已經算是個好人了,隻要你來救我,我原諒你,願意嫁給你……”
第二天午後醒來的雲栖,跟蕭蕭上天兜了一圈後,回到地面上,整整一個下午,腦子裏思來想去的就是這幾句話。
她在祈禱,祈禱上天能感應到她的誠意,原諒她的所有的莽撞與過失,讓她能夠有重新做人的機會。
唉,就是一輩子端茶送水也比做條蛇強啊!
她想了想,立刻又補充一點:“老天爺,隻要能讓我重新做人,我保證永遠都不殺生。就是路上遇到隻螞蟻,我都會繞道走!”
雲栖剛對天發完誓,樹葉嘩啦啦的響,蕭蕭沿着樹幹爬了下來,口中銜着個正在垂死掙紮的動物,憨憨地笑着:“快來,看我給你帶來了山珍!”
“吱吱……吱吱……”
望着這個野兔大小的玩意,黑不溜秋,賊眉鼠眼,嘴角還長着幾縷翹起的灰須,雲栖“嘩啦”一下子蹿出去老遠,蛇信竟然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探了探,立刻聞到一股子帶着騷臭的血腥氣,疑惑的咝咝:“這是什麽?”
“老鼠,”蕭蕭溫柔地說,“今天運氣特别好,找到一隻小的,給你吃正合适!”
所謂好運氣是用整整一個下午換來的,爲了這隻小尺碼的竹鼠,他幾乎尋遍了方圓十裏内的竹林,把自己也撐了個死飽。
要死了呀,雲栖覺得多一秒都活不下去,胃裏一陣抽搐,忍不住幹嘔起來,可惜腹中空空,這樣更難受,她立刻扭過頭去抗議:“我不吃老鼠!”
“老鼠可是美味啊!”蕭蕭嘴角挂着長長的口水,“這是竹鼠,不是一般的老鼠,這個季節正是最肥美的時候,你嘗嘗,就一口?”
老鼠吱吱慘叫着,蛇牙尖利,刺出兩個血洞,傷口正汩汩冒出鮮紅的血,一連串地順着蕭蕭的下颚滴落。
阿彌陀佛……雲栖連忙閉上眼睛,胃酸翻湧,一想到這張整天咀嚼老鼠和死人肉的嘴曾經叼着她四處晃悠,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奇了怪了,老天真是不公平,他整天吃老鼠怎麽不變成老鼠?!
“餓死都不吃!”說完這五個字,雲栖眼睛一閉直接躺平,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可是她立刻又蹿了起來,頭也不回地朝溪流爬去。
蕭蕭納悶皺眉,“你要幹嘛去?”
雲栖已經迫不及待地跳入溪中,細白的身子在水波裏盈盈舞動,蕭蕭一喜:“爲夫的今日出去捕食,累了一身臭汗,正好一同沐浴。”
雲栖急忙從清澈的溪水中探出頭來,喊道:“打住,從現在開始,離我遠點,你那碰過死老鼠的嘴也不許再碰我!”
蕭蕭滿肚子委屈地把竹鼠一口吞下,扭頭爬到瀑布潭邊,縱身一躍,撲通入水,在深潭中肆意地暢遊幾圈後,終于探出頭來。
畢竟是修行千年的靈蛇,那股子悶火轉眼消弭,他又敦敦勸道:“這又是何必呢,你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過東西,入鄉随俗,既然你已經做了蛇,吃老鼠和青蛙天經地義,不要再想着人。”
雲栖默然不語,悠悠然浮在水面上,仰着頭凝望着夕陽下瑰麗的天空,每天吃老鼠,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大眼瞪小眼發呆,這樣的日子就是活一千五百年又有什麽意思?
“我就不信你能撐得過三天。”蕭蕭用蛇信舔了舔唇角的血沫,“你爲什麽不試試呢?”
——唉,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
孤寂無聊了一千五百年的他,沒有做過人,又怎麽能體會到人并不懼死,懼的是無聊這一真谛呢?!
然而她不想破壞蕭蕭對幸福的理解,否則,他的生命将會變得異常痛苦。
“門口那兩隻老虎可比你強多了!”
激将法沒用,雲栖仍然一動不動地躺着,心裏開始琢磨逃跑計劃。
這個世界最靠不住的就是男人,歐陽雲飛在哪?李世民在哪?諾德在哪?
她決定靠自己。
蕭蕭在她耳邊繼續念經:“他倆現在最愛吃的就是人,尤其是陸機,隻挑着年輕俊美的吃。”
“陸機?”雲栖忽然睜開了眼睛,“就是耳朵被削去半邊的那個?”
蕭蕭擡起頭,沖着趴在木屋外芭蕉樹下的兩頭虎噴了口火,吓得那頭耳朵被燒焦的陸機猛然跳起,卻不敢發脾氣,又找了個遠一點的地方躺下。
“哇,蕭蕭,你太厲害了。”
雲栖決定開始實施逃跑計劃,學着紅绡應付男人時那種神氣,嬌滴滴地說,“蕭蕭,你是不是真的愛我?”
雲栖的咝咝聲細細又綿軟,蕭蕭立刻心軟了,喜道:“當然。”
“我想到和尚的屋子裏找點吃的。”
“他那能有啥,就是些青菜蘿蔔,你真要吃,我找來給你,你又何必去招惹他?!”
雲栖怕過于堅持引起懷疑,豎着小腦袋又看了看和尚的木屋,笑了,“屋側有株芭蕉樹,屋前還種着梨樹,都結果了,天黑了,你累了一天先休息,我去吃點香蕉和梨。”
爲了不引起注意,雲栖先爬到芭蕉樹上,裝模作樣地吃香蕉。
芭蕉樹的位置很好,正對着木屋的窗口。
這個秃驢真是古怪啊!
夕陽照進窗棂,照在和尚光滑圓滿的腦袋上,他正坐在窗畔書案前潑墨作畫,全神貫注,以至于完全沒有察覺雲栖搭在窗棂上的小腦袋。
雲栖并不懂畫,卻也覺得他畫得不錯,但案上的筆墨紙硯更令她激動不已。
爲了接觸到筆墨,她準備了至少三個行動計劃,沒料到實戰竟如此簡單粗暴,太沒挑戰性了。
見和尚畫得專心,她幹脆輕悄無聲地從窗檐鑽了進去。
木屋外觀簡陋,内裏裝飾陳設卻極雅緻。
書架上堆滿書卷,裏側靠牆的博古架上,一樣樣陳列着樣式古樸的珍寶,青銅香爐,寶劍,陶瓷器皿,玉石雕刻,一卷卷字畫……
雲栖沿着椽子攀上屋粱,躲在三角梁後面,靜待着夜晚的降臨。
窗外暮色漸濃,屋子已暗了下來。
雲栖眼睛半閉着,腦子裏将整個計劃又捋了幾遍,隻等和尚上床睡覺,她便開始行動。
一旦恢複元身,她立即穿戴好一應裝備,連夜逃走。
盡管她尚未搞清楚現在的位置,但應該就在同一區域的大山裏,隻要逃出去,其餘好說,想着想着,她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忽然空中傳來一陣缥缈的樂聲,如夢似幻,雲栖全身一個激靈,立刻清醒過來。
眼前的一切簡直匪夷所思。
這裏有兩輪圓月,天上一輪,屋裏一輪。
天上的月灑下銀光,照得坐在窗前自斟自飲的和尚一身銀白。
屋裏的月竟然挂在壁上,再細細一打量,壁上挂着一幅帛畫《春江花月夜》,月在畫裏,清輝灑落,勾勒出瓊樓玉宇,照得江畔花影搖曳,将春水搖起一池銀鱗。
深山的夜晚靜谧,愈發襯托出窗外夏蟲的低吟,而珠玉般清脆悅耳的仙樂正是從畫裏飄出。
讓人錯愕,身處這幽寂無人的深山,竟然仿佛置身于京都喧鬧的曲江兩岸。
更令人驚異的是,畫裏的一切竟然是活的,仿佛.不,不是仿佛,這幅畫隻是一扇小小的窗,窗外便是活色生香的紅塵。
雲栖偏頭望向和尚,和尚面前擺着一盆黃菊,案上擱着一壺素酒,手中握着白瓷酒杯,一面喝着菊花酒,一面聽着仙樂,手指輕輕在案上敲擊出節拍,頗爲自得其樂。
和着樂聲,畫裏竟然傳來一陣銀鈴般的歌聲:“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将月去,潮水帶星來。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晖。漢水逢遊女,湘川值二妃。”
天哪,這和尚難道不是妖,而是仙?
難道這世上當真有仙?
正思索間,一個嬌媚柔軟的女子聲音從畫裏傳來,“萬空,快來快來,人都到齊了,就差你了!”
和尚提起那壺素酒,抱起那盆黃菊,身形一閃……人竟然入了畫。
照過去,雲栖必然要好奇一番,可現在逃命要緊。
見和尚去畫裏喝酒會友去了,雲栖匆忙爬到書案上。
她沒有手,所有活都靠嘴,找到一張紙,用蛇信沾了些墨汁,開始按照諾德給的樣式在白紙上畫符。
蛇信畫出彎彎扭扭的符号,簡直是鬼畫符。
雲栖叼着符紙,在空中甩來甩去,想讓符紙幹得快些,心中不免疑惑,這玩意能管用?
她還真不敢吞。
想了想,她将符紙銜到燭火上點燃,終于化成了符灰。
又将符灰混進和尚用剩的那杯殘酒裏,叼着那杯酒去找陸機。
吃飽喝足的陸機正在屋外睡覺,鼾聲如雷。
“咝咝”,雲栖叼着酒杯獻寶,把酒杯放在他面前,用蛇語喊他,“一隻耳,大師的仙酒,你要不要來一口,我燒了你的耳朵,算是給你賠罪!”
陸機聞到酒香,抽吸着鼻子睜開眼,瞬即被酒蟲激得立了起來,興奮地用前腿刨了刨地面,一聲虎吼。
半杯酒還不夠他塞牙縫的。
雲栖豎着小腦袋盯着他看。
“我都忘了酒是啥子味道了!”這隻少了一隻耳朵的猛虎忽然說了人話,卻仍舊是隻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