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蕭,那兩頭傻虎怎麽老趴在門口,他們除了做看門狗,就沒其他事情可以做了嗎?”
*
初夏的雨早已停了,屋檐下偶爾響起滴水的聲音,晚風新鮮而幹淨。
高燭明火映照下的書房,桌上撂着奏章,架上堆着書卷。
秦王端坐在書案前,手執東晉名士孫勝編撰的《晉陽秋》,正翻閱晉史,讀到八王之亂時,劍眉一挑,陷入了沉思。
一陣撲簌簌的響,一隻雪白羽毛的鹦鹉從窗口飛入,落到案上,口中疊疊喊着:“皇上駕到,皇上駕到……”
秦王愕然驚起,再一看,窗外幽寂無人,不由得苦笑着罵道:“不學好的家夥,自從讓你跟了雲兒,你也學會騙我了!”
說罷,站起身走到窗前,怅然凝望着窗外氤氲竹色,輕聲歎息着:“你說要時間考慮,我給你時間,可你爲何要不辭而别?爲何要派個假貨來騙我?那個煙花女子對你就那麽重要,比我還重要?!”
“是哪個姑娘令我兒如此牽腸挂肚?”
“咯吱”一聲,門開了,身着便服的李淵推門而入。
白鹦鹉撲簌簌地飛起,又落在秦王的肩上,疊聲絮絮道:“皇上駕到,我沒騙你。”
“好個聰明伶俐的鳥!”李淵走過來,順手從案上撚起一塊芝麻糕遞給鳥吃,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雲寶,我叫雲寶!”雲寶低頭啄了啄那塊糕,看樣子很對它的口味,随即便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秦王微笑着說,“此鳥精通人言,跟它的主人一樣,甚是貪嘴,什麽都要吃,父皇若喜歡盡可帶進宮,陪在身邊早晚說說話。”
李淵笑着婉拒了,說年紀大了怕太吵,一面走到書案前,撚起案上那本用青玉離龍鎮紙壓着的《晉陽秋》,大概翻了翻,最後停在秦王閱看的地方,問,“世民最近怎對晉史感興趣了?”
“兒臣以爲讀史可以明智,知古方能鑒今。”
“哦,我兒受到什麽啓發?”
秦王思索着最近從宮裏傳來的消息,自從登基之後,父皇寵幸張劉二妃,極少過來,今日大駕光臨,卻不讓人禀報,莫非有什麽内情?
先投石問路,“父皇,山東氏族勢漸衰微,全然沒有前朝的鼎盛之勢,卻自以爲是,處處以爲高人一等,氏族相互聯姻,已經結成龐大的勢力,我李唐初定,根基尚淺,不得不防啊!”
“哦,我兒有何建議?”
“兒臣以爲應重新開啓科舉取試,撇除爵位世襲,唯才是舉。”
李淵贊許地點了點頭,卻又微不可查地歎了一口氣,随即問道:“我兒讀晉史,對武帝立嫡長子司馬衷怎麽看?”
——司馬衷愚蠢無才,卻因嫡長子的身份而被立爲太子……他自認才能和功勞都勝過建成,唔,隻是爲何有此問?
秦王小心翼翼應道:“武帝篡魏,開國時緻力懲弊求新,然而明知司馬衷不堪社稷重任,卻依婦人言,立司馬衷爲太子,納賈南風爲太子妃,以緻天下大亂。”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啊!”望向窗外的李淵忽然歎道:“最近建成沉迷女色,置宮中嫔妃于不顧,太子妃都哭訴到我這了。”
秦王臉上平靜無波,心中卻漫起喜悅,惋惜道:“太子妃出自荥陽鄭氏,賢良淑德,大哥真是……太不應該了。”
李淵扭頭盯着他看,緩緩道:“那個令他整日魂不守舍的妖女叫雲栖,我聽說前陣子你娶進府的女子也叫雲栖?”
——原來是爲了雲栖?!
秦王心中一凜,“父皇,我不清楚東宮的情況,想來隻是同名,此刻,大哥的雲栖身在東宮,而我的雲栖卻在滇南。”
“她去滇南所爲何事?”
“在嫁入王府之前,雲栖經營着一間花鋪,裏面售賣的蘭花都是天下罕有的珍品,那些仙草都是她從滇南高山峻嶺中覓得。”
“你娶新婦,爲父的也該見一見,這樣吧,等她回來,你帶她進宮,讓我好好看看這個雲栖。”
自登基後,父皇日理萬機,極少過問各府内宅的家事,此事又複雜不可名狀,秦王心中納悶,一時間反而希望雲栖暫時不要回來,表面上欣然謝恩。
這時門外傳來孩童清脆悅耳的笑聲,“阿耶——”
老爺子見到孫子孫女湧進屋來,郁郁的面色一掃而光,被孫兒們前後簇擁着,笑容滿面地離開了書房。
秦王終于舒了一口氣,卻未跟出去。
自從雲栖入了滇,按照約定,每隔一日便會有飛鴿傳書遞來消息。
不知爲何,已經三天沒有來過消息了。
這幾日他一直憂心,莫名感到心慌意亂,他緩步走到窗前,望向雨後明澈的夜空。
疏星已升起,一彎蛾眉般的下弦月,正挂在遠遠的竹梢。
風中帶着雨後竹葉特有的清香,今夜與昨夜一樣,蟬鳴一聲聲響徹寂夜。
“雲兒,你是否也在凝望着同一片星空?究竟發生了什麽,你在哪裏?”
沉醉在思戀裏的秦王忘記了時辰,不知過了多久,屋脊上忽然響起一陣信鴿撲翅的聲音。
消息終于來了。
一隻信鴿停在了窗前,他欣喜若狂地取下敷在鴿子腳上的竹筒,取出紙條,展開閱看,臉上的笑容卻看不見了,漆黑的眸子裏面似蒙了一層淚光。
那信上說:“紅绡出現在明月寨,據說她們半途中遭遇了猛虎,晚上又起了山火,最後她們跳下山崖,墜入深潭紅绡被上山救火的山民所救,雲栖失蹤。”
失蹤?
他隻覺渾身血液逆行,一陣眩暈,身子幾乎無法站穩。
心間刺痛,信紙從指尖滑落,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溫泉山莊那一夜,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親熱,卻已是最後一次?
他僵立着,如山嶽般巍然的身軀因爲如絞的心痛而顫抖着。
墜崖……她一定被水流沖走了,那裏遍地毒蟲猛獸……
派去保護的人爲何沒有步步緊随?
不,我還沒來得及懲罰你,我不準你失蹤,更不準你死!
秦王情緒混亂,惱怒異常地喊了一聲,“老八,”
書房的陰影裏走出一個黑衣人,“殿下——”
“派得力人手前往滇南,尋找雲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
“殺了紅绡,我要她爲雲栖抵命。”
*
雲栖當然還活着。
她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下午,一睜開眼睛就被吓了一跳,可惜她沒有人臉,不會臉紅。
她發出的咝咝聲又尖又細,因爲她心裏又氣又急:“人有句話,”
正用龐大身軀把她裹粽子般擠在當中的巨蛇扭過頭來,高興的“咝咝”:“你終于醒了,我一個人正覺得悶,咱倆一起說說話,說吧,人有什麽話?”
自從了解到巨蛇不吃蛇這一點後,雲栖就不那麽怕他了。
“男女授受不親。”
“授受……不親,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陌生男女不能碰到對方,要保持距離。”
蕭蕭很不以爲然,“你現在不是人,是蛇,不必再守人的規矩。”
雲栖搖頭晃腦,“人的規矩隻要是對的,蛇也應該遵守。”
蕭蕭搖頭,“你是蛇,自然應該遵守蛇族的規矩。”
“蛇族有什麽規矩?”
“我叫蕭蕭,你叫雲栖,我們昨晚相遇,一見鍾情,随後便已經睡在一起,你睡覺的時候很可愛,就是有點吵。”
雲栖吓了一跳,昨夜諾德來找過她,告訴她解除和尚咒語的辦法,但是他說不确定,因爲還沒有試過。
這個變态蕭蕭盯着她睡覺,她慌忙“咝咝”問道:“我吵到你了嗎?那一定是做夢,我腦子裏都還是人的事。”
蕭蕭一個勁兒地問,“你做了什麽夢?”
雲栖搖晃着腦袋,本想明确拒絕告訴他,可一看他的體型,頓時婉轉多了,“忘了,下次一定告訴你。”
蕭蕭一臉狐疑地斜睨着她,雲栖連忙岔開話頭,問:“你真的活了五百年?”
蕭蕭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确切的說,”他特别得瑟地昂着腦袋,“我已經活了一千五百年,蛇經千年爲螣,很早很早以前,我隻是一條跟你一樣的小蛇。”
“一千五百年啊,”從現在往前推,他竟然西周那會兒就存在了,雲栖驚得張大了嘴巴,“這麽長的時間你是怎麽過的?你的子孫在哪裏?”
蕭蕭唇角上揚,隻有傻子才會真誠加真實地交待情史,他忽然垂下腦袋,緊貼着她,“這五百年來,我一直在等另外一條螣蛇。”
“是啊,從遺傳學的角度講,你必須與螣蛇交配,這樣才能保持螣蛇獨特而高貴的基因。”雲栖眨巴着漆星般的眼睛,“不過蛇修千年成螣,你想要找到同類,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蕭蕭忽然展開雙翼,翼翅連成一線,足有兩丈寬,扇動起來頓時風聲獵獵。
雲栖被風吹得眯起了眼睛,急忙問道:“你竟然有翅膀,我昨晚還在想,螣蛇爲什麽能飛?”
蕭蕭一口銜住她,撲扇着翼翅,如蛟龍般騰起,直入雲霄,下一瞬,雲栖已經到了天上。
晴空萬裏無雲,從天上往下望去,滇南千山萬壑如同畫卷般展開,雲海之上,一座座雪峰閃爍着熠熠光彩。
而他們的正下方,正是一個群山環抱、與世隔絕的山谷。
谷中高樹蒼天,絕壁之上白瀑噴湧而下,瀑布水流沿着山谷潺潺流淌。
依托着絕壁的瀑布邊上蓋了幾間木屋,屋外用籬笆紮起一個小院。
小院左邊種着松,右邊栽着竹。
和尚正光着膀子在院子裏挖地,地裏種着菊花。
種菊南山下,這妖僧竟然有此興緻。
雲栖思索着夢境中諾德對她說的話,“我查遍了你們地球人的奇聞異錄,和尚應該是用了因果咒。”
“因果咒?”
“對,因果咒,你如果能找到符紙,用朱砂畫下咒符,吞下去,就能夠恢複元身。”
“可是.我沒手怎麽畫?”
“我想辦法來救你你在哪裏?”
“我不知道哎。你不是外星人嗎?應該什麽都知道的呀!”
雲栖注視着那幾間木屋子,想要恢複人身,那裏是唯一的希望,“蕭蕭,那兩頭傻虎怎麽老趴在門口,他們除了做看門狗,就沒其他事情可以做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