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如果面前擺滿一桌子菜,可是,他知道隻有面前那盤菜能吃,其他菜都有毒,能要人命的毒,自然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一
一床、一桌、一凳,昏黃暗淡的孤燈下,銀發蒼蒼的男人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似是睡着了。
男人的衣襟敞開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雙乳之間蠟黃的皮肉上,赫然印着一隻蝴蝶。
與那時相比,他的人脫了一層皮,掉了一身肉,活脫脫像個苟延殘喘的骷髅架子。
而那隻純黑的蝶,卻愈發的黑,愈發的大,而且似乎一直都在生長。
蝶翼向兩旁不斷地伸展着,如同兩朵緩緩膨脹的黑雲,籠罩在他的胸口。
蝶翼上的那對暗紅色眼斑,在昏黃的燈光下看來,宛若魔鬼的眼睛,随着他微微起伏的胸口,也一下一下地眨動着。
諾德手中握着那對金銀鑰匙,鑰匙是白鹦鹉送出來的,雲栖還給紅绡的鑰匙,自然是諾德提前準備好的赝品。
金鑰匙插入左邊小孔,銀鑰匙插入右邊小孔,諾德按照曾經所見,兩隻手分别旋轉。
“啪嗒——啪嗒——”兩聲脆響,那隻大食敬貢的鴛鴦鎖已被打開。
諾德覺得這個設計很有趣,他心裏頭盤算着,他拿金鑰匙,雲栖拿銀鑰匙,将來那把鎖用來存放他倆共同的秘密。
現在匣子裏隐藏着紅绡的秘密。
匣蓋已經啓開,匣子裏墊着來自江南最頂級的紅绡绫。
緞子裏裹着一隻瓶口細長的蝶紋白瓷瓶,旁邊還有一隻纖巧精緻的黑瓷瓶,一隻包金獸首白玉镯子,一塊月白錦帕,一根燃了一截的線香。
諾德拿起那根線香,放到鼻端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目中的神色忽然凝重起來。
他故意安排雲栖不在身邊的時候解蠱,如果失敗,也不至牽累她。
線香已點燃,青色的煙在燭火下袅袅,充滿着污濁氣味的石室裏,彌漫起難以形容的異香。
那香帶着桂花的甜蜜,又透出幽蘭的清雅,然而濃烈的花香中,卻混雜着某種古怪的腥臭氣息。
諾德一面引香,一面留神觀察着太子的反應。
須臾,太子腹中忽然傳出咕噜一聲,再一細看,太子擱在榻側的手,蒼老如同枯樹枝丫的手,竟然微不可查地顫了顫。
仿佛隐藏在身體裏的某種東西,蓦然感受到了召喚,正從沉睡中蘇醒。
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來,燃起的線香有着一個亮閃的紅點。
紅點懸于太子的丹田,微微的炙熱,炙熱透着香。
異香流轉,沿着督脈緩緩向上方移動,暗紅的火光映出枯葉般萎頓的皮膚,皮膚有些皺,薄如蟬翼,近乎透明。
在經過胸口紅眼斑紋時,紅光映下,皮肉下竟似有活物在蠕動。
那物似竭力地想要破皮而出,忽然,在太子的胸口上,竟拱起一團拇指大小的鼓包。
鼓包随着線香遊動起來,順着胸口而上,在經過臂膀時,幾乎完全鼓了出來,透過燭火,竟能隐約辨出漆黑如墨的蟲體。
諾德感到心跳得厲害,手上不停,用線香誘着蟲體穿過臂膀,又往下,沿着右臂下行……
刀光閃過,他在太子右腕處割開一道血口,鮮血汩汩而出,一滴滴地濺在地上,而蝶蠱已從血口探出漆黑如墨的頭來。
諾德感到心幾乎懸到了嗓子眼兒,匆忙間,将裝有蘭花蜜的白瓷瓶遞過去,瓶口對準了蝶蠱。
蝶蠱在進入人體前,以蘭蜜爲食,聞香,展翅,輕輕撲扇着蝶翼,騰身而起。
諾德心驚,卻沒有動,隻是高舉着白瓷瓶。
然而蝶蠱卻徑自在空中翩然飛舞,并不急于落下。
雖然服用了迷藥,但太子睡得并不安穩,像是再次陷入夢魇當中。
聽他夢呓喃喃,諾德低下頭去,發現太子小腹表面似又有活物蠢蠢欲動。
諾德再次引香,線香過處,那物随着香味兒鼓起,緩行至手腕血口處,又一隻蝶蠱蠕動着鑽出。
這隻僅有蠶豆大小,通體漆黑,蝶翼尚未長成,顯然是蠱母繁殖的蝶蛹。
諾德将瓶口對準,輕輕一撥,蝶蛹便鑽入瓶中。
諾德擔心太子體内還有殘蛹,便又拿起線香,循着奇經八脈,又引了一遍,沒有新的發現,這才終于舒了一口氣。
白瓷瓶開着蓋,擱在昏黃的油燈下,瓶中傳出陣陣蜜香。
在地室中飛舞了一會兒,蝶蠱終于朝着白瓷瓶飛來。
諾德抄起早已備好的網兜,揮出,一把将黑蝶捕獲,緊接着,立刻将它投入放在屋子角落裏的水缸裏。
二
白雲觀仿佛就在白雲間,金碧輝煌,宏偉壯觀,半山環着霧,遠遠看過去,這道觀的确就像是飄渺在白雲間的一座天上宮阙。
禅房裏燃着香,雲栖與紅绡已沐浴熏香,靜坐着在等候。
那隻白鹦鹉就停在窗口,黑豆似的眼睛盯着紅绡。
她們已經足足等候了一個時辰,現在已是黃昏,夕陽從窗外照進來,正好照在紅绡的臉上。
“我已經出來整整一個下午,”麗人盯着窗外垂下的紫藤花,面帶疑色,“仙師如果還不出現,今日就算了。”
雲栖心裏有些發慌,整整一個下午,她一直都在爲諾德和太子擔憂。
一想到紅绡竟然懂得巫蠱之術,她驟然發覺自己完全不了解這個女人,太子胸口上那片可怖的蝶影如同陰雲般籠罩心間。
那鬼魅般的蝶影,與眼前這個能歌善舞的絕色女子,似有着某種共通的東西,一種能讓人不寒而栗的東西。
分别兩周之後再見,紅绡也許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即便對于陌生人,無論三教九流,雲栖都能和顔悅色地與人談天說地,可面對紅绡,一時間,她竟然想不出該說些什麽。
想說想問的,偏生開不了口,沉默許久之後,她終于忍不住問道:“聽說姐姐來自南蠻,不知具體在哪裏?”
麗人在風月中閱人無數,已然察覺雲栖的異樣,她用筍尖般的指尖撥了撥茶沫,擡起頭來,微微笑着,出乎意料的坦然,道:“我生在洛陽,長在洛陽,二十三年了,從未去過南蠻。”
“啊,可姐姐爲何自稱來自南蠻呢?”
麗人道:“傳說南蠻女子容貌姣麗,舞姿動人,那些王孫貴胄一擲千金,就圖個新鮮,我們這一行,不是得趁着新鮮稀罕才能搏個好價錢麽。”
話語間,面上已滿布傷春之色。
雲栖沒話找不到話說,隻能撿着實話說,“那姐姐做了水雲樓的頭牌,又是爲了什麽呢?”
“人一旦擁有過,失去了,便想着重新得到那一切。”
她曾經失去過什麽?又想要重新得到什麽?
作爲地下城的警察,終日面對罪犯,按照“五個爲什麽”理論,隻要不斷地盤根究底,無論如何狡詐的罪犯,終究會露出破綻,于是她又問:“姐姐究竟想要得到什麽?”
“女子最想要的,當然是一生一世一雙人,能夠找到心儀的良人,我便心滿意足了。”
雲栖輕歎,“姐姐姿容絕美,歌舞冠絕京都,想要找到這樣的良人,并非難事,又何必非要是太子?”
麗人微笑着,“我說一個貪心的女人,我不但想要找到一個良人,還想要整個世界,男人征服世界,女人想要這個世界,隻需要征服那個對的人。”
“東宮美人如雲,太子将來做了皇帝,後宮佳麗三千,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過是個遙不可及的美夢罷了!”
麗人頓了頓,猶豫着開口,“其實……倒了不難。”
“姐姐說笑吧!這樣的男人世間難尋萬一,即便真有,也絕不可能是當今太子。”
麗人站起身來,施施然走到窗前,凝望着滿天豔麗的夕陽,臉上忽然漾起燦爛的笑容,“世間有一種靈藥,用在男人身上,他心裏頭便再也容不下第二個女人。”
“如何容不下?”
“不能多看一眼,不敢多想一刻。”
“多看一眼會如何?”
“多看一眼,視力便減弱一分。”
雲栖冷笑,“不出十日,豈不是變成了瞎子?!”
“不會!”
“如何不會?”
“眼見喜,意見欲,看到不該看的女人,若沒有産生邪念,便不會産生貪欲,沒有貪欲,便不會多看一眼,也不會多想一刻,自然不會受到懲罰。”
“可如果多看了一眼呢?”
“多看一眼,意味着心中産生不該有的欲念,視力、心脈俱損。”
雲栖輕聲歎息道:“如此下去,無論是誰服下此藥,恐怕都會命不久矣。”
“你多慮了。”
“多慮?”
麗人冷冷地笑着,“一個人,如果面前擺滿一桌子菜,可是,他知道隻有面前那盤菜能吃,其他菜都有毒,能要人命的毒,自然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太子是否已滿足你的心願?”
紅绡冷笑,目中似映下殘陽的血色,“我聽說,兩周前他本打算寵幸太子妃,結果在行房之時竟然暈了過去。”
“然後呢?”
“然後這兩周以來,他便閉門不出,再也沒有寵幸過任何女人,你說,這藥是不是很靈?”
雲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遠遠眺望着暮色籠罩的長安城,輕聲歎息着,“他的确沒能再寵幸任何女人,甚至,見到女人如同遇見妖魔鬼怪,逃都來不及。可是三十多歲的人,卻滿頭銀發,縮成一團,老得沒法看,喝口水都能被嗆死,太子——皇帝——征服世界?你覺得他現在還能征服世界嗎?他如果被廢黜,你又該如何?”
“不可能——”若血夕陽下,紅绡的面色蓦然變得慘白,僵僵定住,喃喃:“他說過,隻要服下此藥,太子的心便隻會放在我身上,我将來一定能成爲皇後,我的孩子就是太子……”
“他是誰?”
幾乎就在同時,紫藤花樹下傳來一陣猴子唧唧的歡呼聲。
昏黃的暮色中,夕陽映照在白雲觀後院的蓮池水面上,璀璨若血。
水的光影裏,依稀可見一個身形高挑的人從遠處奔來,披着羽衣道袍,束發玉冠下面容英挺,眉飛入鬓,衣袂在斜陽下翻飛,宛如神仙中人。
麗人從窗口凝望着那個人,目中忽然亮起一道奇特的光芒,可是,緊接着,如同被風雨熄滅的燭火,那雙漂亮的眼睛裏,蓦地隻剩下空洞的茫然。
她的身體仿佛觸電一般,神色中滿是恐懼,顫抖着擡起手來,纖細的手在眼前晃了晃,像是想要抓住夕陽,顫聲道:“雲栖,我看到道長了,可是天怎麽突然就黑了,好黑好黑,伸手不見五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