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孤單,還有滿室的奇珍異寶做伴。”
一
那人從佛像後走出,看到雲栖瞠目結舌的樣子,竟然笑彎了腰。
其人着一襲玄衣道袍,束發玉冠,斜倚在佛像身側,手上正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柄形式奇古的烏鞘短劍。
那隻半道跑沒影的猴子,正乖巧地坐在他的肩上,捧着一盤點心吃得津津有味。
那人竟然是仙師諾德。
雲栖立刻怔住了,上下打量着他,驚聲道:“你是太子?”
能夠把東宮太子藏寶庫當做自家後花園的人,除了東宮的主人,還能有誰?
可她随即就否定了自己,太子怎麽可能是道士?!
太子如果做了道士,就不會變成沒腦袋的太子了。
諾德正用短劍的劍柄輕輕敲打着手心,一雙眸子目不轉睛地打量着她,臉上盛滿笑意,得意洋洋的笑。
雲栖皺眉,看看他,又看看他肩上的那隻賊猴,登時恍然大悟。
半夜三更把窦三郎的夫人招來,現在又扮成太子吓唬她。
雲栖忽然笑了,笑得也有點像是條小狐狸。
“先下手的爲強,後下手的遭殃。”這句話她當然懂得,她挺起腰闆,瞪着諾德冷哼道:“人不可貌相,世人眼中餐風飲露的仙師,背地裏卻是江洋大盜,竟然偷到皇家内庫來了,你知不道,這可是死罪!”
看到她忽然這麽兇,諾德直起身子,四下看了看,神情仍舊悠然,好像這就是他的白雲觀似的,微笑道:“這個世界還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即便是大唐皇帝的錦榻前,我也來去自由。”
雲栖撇了撇嘴,道:“皇帝爺爺的錦榻前有什麽意思,長安城外有一座山,山下有這麽個地方,你想去卻去不得。”
諾德一聽,登時來了興趣,追問道:“什麽地方?”
仙師又怎樣?他去不了的地方多了去了!
雲栖暗暗思索着,一萬米深處的馬裏亞納海溝,珠穆朗瑪峰,南極冰冠可是告訴他這些地方容易暴露身份。
這家夥神出鬼沒,說不定真能日行千裏,飛天遁地啥的。
她沉思着,剛才不過随口一說,隻是想要打擊一下他的嚣張氣焰,其實具體什麽地方,一時間哪裏想得出,見他一臉好奇,巴巴等着,雲栖故作神秘道:“那地方人進不去,一進去就灰飛煙滅。”
見她刻意賣關子,諾德也不追問,隻是定定地凝望着她的眼睛。
雲栖被他盯着看,感到渾身不自然,便裝作若無其事地左右看看。
滿室的奇珍異寶璀璨生輝,她腦中忽而靈光一閃,轉眸望向他,道:“那裏有舉世無雙的寶物,曆朝曆代不知有多少人爲此送命,我若告訴你,害了你的性命,豈不是罪過?!”
諾德嘿嘿一笑,目中再次露出得意之色,道:“你不說我也知道,秦始皇陵。”
雲栖霍然一驚,看來仙師果然名不虛傳,秦始皇陵墓以水銀灌注,她剛剛想到,這人便已經得知,難道此人精通讀心術?!
一驚之下,她又愣住了。
也許這家夥真的能進去!
不但能進去,還能全身而退?!
雲栖吓唬他道:“嘿,你可得小心,那裏面機關重重,兇險非常,不像這裏,可以任你來去!”
諾德微笑:“你在爲我擔心?”
“爲你擔心?”雲栖走到那尊釋迦摩尼佛跟前,滿懷虔誠崇敬之意地仰望着佛祖,雙手合十拜道:“佛祖在上,我這人天生一副菩薩心腸,人爲财死,鳥爲食亡,我隻是不想塵世中人因爲貪欲而枉送性命。”
“貪欲?”諾德冷笑着:“剛才某人一見到這些珍寶,兩眼放光,臉上倒是寫着個大大的貪字。”
隻要是個正常人,面對琳琅滿目的奇珍異寶,又有誰能不動心呢?
雲栖伸手掩住笑意,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哈欠,道:“仙師半夜三更不睡覺,讓我冒着生命危險,鑽進太子的藏寶庫,不會是邀我來參觀的吧?”
二
夜深了,也更安靜了。
雲栖跟在諾德身後,二人沿着甬道前行,那隻小猴一直乖巧地攀在他的肩上。
地室宏大,石室一間接着一間,甬道交錯縱橫,如同迷宮般四通八達。
雲栖暗暗吃驚,想不到皇城地下居然隐藏着如此龐大的地宮,如果獨自貿然闖入,沒有預備水和食物,不消幾日便會困死在裏面。
她看着前面這一人一猴,默默思索着今晚的事情——會說人話的猴子伊達,署名紅绡的小紙條,東宮的藏寶庫……似乎明白了什麽,卻又感到愈加不解,沉默了半晌,終于道:“那張便條不是紅绡寫的,而是你?!”
諾德惜字如金地抛出一聲“嗯”,便不再多語。
雲栖眉頭輕蹙,又道:“那張便條不但筆迹足以亂真,就連署名——一朵黑底紅紋的蝴蝶蘭,這些都是我和紅绡之間特别的約定,你又如何得知?”
諾德輕聲笑道:“因爲我見過你給她寫的便條,也見過她寫給你的便條,我還知道,你們通過那隻白鹦鹉傳遞消息,可是自從紅绡入宮後,就再也沒有寫信給你。”
雲栖奇道:“你如何看到我們之間傳遞的消息?小白是不可能出賣我的,難道是紅绡?”
她口中的小白自然是那隻精通人意的白鹦鹉。
諾德笑道:“小白當然是你最聰明、最忠誠的好夥伴,動物永遠都不會背叛自己的朋友,就如同我的伊達。”
雲栖再次打量着那隻小猴。
第一次看到她時赤身露體,這次卻套了一身黑色小袍。
敞開着的領口露出金燦燦的鬈發,雖然是隻猴,那雙黑豆似的的眼睛,卻如同人一般,滴溜溜地轉動着,雙臂環住諾德的脖頸,毛茸茸的腦袋來回蹭着他,看上去極爲親昵。
“伊達這個名字挺有意思,她從哪裏來的?”
“伊達是猴人族的公主,我在秦嶺遊曆時救了她。”
“救了她?”
“嗯,當時我正攀在太白山的絕壁上,忽然半空中掉下個東西,我一把撈到掌中,發現是隻猴子,也許這就是我跟伊達的緣分。”
伊達唧唧叫着,眼睛裏全是對諾德的感激和依戀。
諾德救了伊達,伊達對諾德……
雲栖不懷好意地笑了。
雲栖壞笑着走上前去,伸手輕撫着她後背,打算深究一下她與諾德的關系。
就在這時,那猴似是感受某種詭異的氣息,騰地蹿到諾德的胸前,雙臂緊緊抱住他的脖頸,口中發出細細的尖叫聲。
甬道兩側高大猙獰的石像遮擋住了燈光,魖暗的陰影中,竟有一團銀白動也不動地立着,遠遠望去,如同鬼魂般恐怖。
銀絲若雪,亂蓬蓬地披散開來,遮住了臉。
白裏透青的臉,臉皮緊繃在顴骨上,看上去瘦骨伶仃,當中那對裹着紅血絲的眼睛,尤顯得大,正死死地瞪着雲栖,在綽綽燭火下,如同在地獄遊蕩的鬼魅魍魉。
這不像是人,倒像是一頭正走向死亡的困獸,在魆黑中看來,那雙眼睛射出恐怖的紅光。
聽到雲栖的聲音,那人霍然一驚,就像是被毒蛇咬了,森白的臉孔扭曲痙攣,手上的拐杖慌亂地戳在青石闆上,佝偻着背轉身就跑。
隻是跑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拖曳的拐杖擦着青石路面,咔嚓作響,沒跑出幾步,人已跌倒在地,卻仍舊不肯停下來,沿着甬道,掙紮着朝最陰暗的角落遁去。
雲栖很快就明白了他是誰,能把當朝太子的藏寶庫當做後花園晃悠的人,當然就是身份尊貴、高高在上的太子。
她張大眼睛,瞪着蒼老如斯的太子,他才隻有三十出頭呀!
紅绡嫁入東宮僅僅兩周,難道一輩子就交待給這個小老頭了,雖然太子将來也是個死,但他是堂堂八尺男兒,淪落到如此境地,着實令人惋惜。
追出去沒多遠,那匍匐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見。
甬道幽暗空寂,空氣中卻彌漫着令人作嘔的臭氣。
一個人吃喝拉撒睡不挪窩,渾身就會散發出這種奇臭。
空寂中,抖抖索索的窸窣聲清晰可聞,二人停下腳步,探頭一望。
雲栖大吃一驚,想不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竟如同見不得光的老鼠,隐藏在地宮深處的石室裏。
裏面潮濕而陰暗,地方并不十分窄小,卻隻有一床、一桌、一凳,故而更顯得四壁蕭然,空洞寂寞,也襯得那桌上的那一盞孤燈更昏黃暗淡。
定是由于讀心術,諾德竟然知道她此刻的所思所想,在踏入地室之前,轉頭對倚在門口的雲栖道:“他并不孤單,還有滿室的奇珍異寶做伴,哦,對了,這裏就連太子妃都不知道,唉,真夠慘的,一個男人,不能看女人,不能想女人,這樣活着,真是生不如死!”
雲栖皺眉,“你找我來做什麽?”
諾德歎了一口氣:“我的女菩薩,你最喜歡救人,今天我找你來,就是爲了救他。”
雲栖愕然呆住,心中思緒紛亂,喃喃道:“救他?生病找太醫,堂堂太子爲何躲在這裏?!”
“現在的他,如果讓人看見或者知曉,太子之位不保。”
“所以,不能找太醫醫治?”
“當然,而且不能洩露半點風聲,即便是太子妃都不知道。”
“連太子妃都不知道?”
諾德點頭,“太子密使将我帶到這裏時是這麽說的!”
雲栖凝眉,“他不信自己的妻兒父母,卻信你?”
諾德微笑,銳利的目光似能參透世間一切,“你呢?你如果有什麽想說不能說的秘密,完全可以對我推心置腹。”
雲栖冷笑,“他不找醫生卻來找你,哦,我差點忘了,你雖不是太醫,卻是仙師,仙師在上,你打算如何救他?”
“想救他說難也不難,隻要你肯幫忙!”
雲栖瞪大了眼,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大夫,你讓我治個感冒還湊合,其他免談!”
“太子已稱病一周,聖上很快便會起疑,不但要你幫忙,還得盡快!”
“别逗我了,我隻會種花賣花,你可是大名鼎鼎的仙師!”
“仙師不是萬能的,解鈴還須系鈴人,隻有你才能救他!”
雲栖搖頭,“别逗我了!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什麽時候給他系過鈴铛.”
“你跟他有這麽一竿子……”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太子的人已經手捂心口,厲聲慘呼着滾下床榻,倒在了地上,同時還見鬼似地閉緊了眼睛。
“仙師,不要讓她進來,我不能看見女人,更不能想,滾出去,啊——”
諾德疾步走上前去,彎下身子,摁住太子劇烈抽搐的雙肩,道:“殿下,這裏根本沒有女人,她是新入宮的太監,專爲救治殿下而來。”
悲苦的嗚咽立時止住了。
“太監?!”雲栖心下罵了一句諾德,閉住了嘴,她沒有再說半個字,在這裏,她隻能裝聾作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