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促成我和雲栖,這一盒,足足十八粒寶珠,都是你的。”
一
夜,春夜。
春寒料峭,然而平康坊南曲的巷子卻是一派春意盎然。
豔花,粉蝶,春夜的風中充滿着旖旎的脂粉香氣,飄蕩着歡糜的豔豔之音。
黑暗的深巷裏靜寂無人,隻有着一盞孤燈。
橘紅色的油紙燈籠上,繪着修長挺拔的蘭葉,清癯蘭葉間,幾朵純黑的幽蘭肆意綻放,恰若翩然起舞的蝶。
蝶在夜風中翩舞,仿佛在歎息,歎息這世間到底是蝶惑花還是花惑蝶?
李建成從陰暗潮濕的冷霧中,推開孤燈下的門扉,穿過蜿蜒的遊廊,走進清新雅緻的閨閣,脫下深色的連帽鬥篷,露出了他那件裁剪極合身,面料質地極講究,手工極精緻的绯紅色錦袍。
家花不如野花香,每當這時候,他的心情總是特别愉快。
布置華美奢貴的廂房中,充滿着奇異的香味。
李建成曾經問過紅绡,她說這是蝴蝶蘭的香味。
此刻這個喜歡绯紅色衣裳的女子,一身打扮全然與平日不同。
她身上穿着純黑的柔軟絲裙,裙擺長長地拖在地上。
地上滿是鮮花,她就如此靜靜地站在鮮花裏,赤着足。
那雙足纖巧白嫩,琴聲響起,她的人也在鮮花裏翩然起舞。
烏黑如瀑的柔發在空中飛舞,柔軟輕薄的絲裙飄忽,如雲似霧,還有漫天紛揚的五色花瓣。
她仿佛變成了一隻來自幽暗深淵的蝶,在姹紫嫣紅的紅塵中翩然翻飛。
她的膚色白皙,年輕的肌膚緊緻,在月光下看來,那身半透明的黑色絲裙,似爲她披上了夜晚神秘的紗。
作爲一個正常的男人,太子李建成全身立時僵住了。
他一向喜愛細腰長腿的女人,而這位來自南蠻的女子,腰恰好很細,腿恰好也很長。
南蠻女子能歌善舞,跳起舞來,漆黑如瀑的發,白皙豐滿的胸,修長結實的腿,仿佛身體的每一寸都富有韻律感地躍動着,充滿着勃勃生機。
李建成的心也跟随着每一個節拍,歡快地躍動起來。
他喉頭微滾,霍然起身,大馬金刀地将幽蘭般神秘的女子攔腰抱起,闊步走入内室。
在春夜的月光下看來,綠紗帳内,已然成了一片暴風雨下洶湧奔騰的海洋。
夜深了,也更安靜了。
李建成起身,靠坐在枕上,心滿意足地撫摸着懷中的溫香軟玉。
最近這半年以來,他喜歡來這裏,喜歡這裏的香味,喜歡這個女人。
府裏頭那些名門閨秀早已讓他厭膩,雖然水雲樓的花魁能夠給他帶來煥然一新的感受,但這樣的風塵女子,他是不能娶進府的。
不過他卻能夠爲她在外面購置宅院,能夠在心情煩悶的時候過來,享受着她的撫慰。
他沉思着,而懷中的女子似感到他有心事,正擡起那雙機敏漂亮的眼睛探望過來。
太子建成故作不經意地問道:“美人兒,聽說你新近結交了一個好姐妹?”
紅绡眨巴着眼睛,嫣然道:“我的姐妹遍布長安城,殿下問的是哪位?”
建成裝模作樣地想了想,道:“聽人說起過,好像叫做雲栖。”
“雲栖的确是我的好姐妹,然而……”
“然而什麽?”他撫着女人,掌中讨好似地揉搓着兩個糯米團子,調侃道:“你吃醋了?!”
紅绡笑眯眯的,在青樓裏,愛笑的女子生意都不會差,搖頭道:“她與我不同,我隻是擔心殿下會碰一鼻子灰。”
實際上,他已經碰了一鼻子灰。
雖然損兵折将,他終于通過劉黑闼找到這個神秘的女人,。
就在前幾天,他曾經派人邀請雲栖過府一叙,結果竟然被婉拒了。
不過是一個賣花的異域女子罷了,竟然敢拒絕當今太子的邀請。
當時他很生氣,可是小不忍則亂大謀,成大事者又怎會計較這些小事。
“你想到哪裏去了,我隻是聽到坊間一些傳聞,想見見她,跟她随意聊一聊。”
“雲栖還能有什麽傳聞?”紅绡詫然:“她每天都待在那間小花鋪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不過偶爾在院子裏舉辦賞花詩會。”
李建成眯起了眼睛,喃喃着:“賞花.詩會?”
“都是以花會友,喜歡花的姐妹們湊在一起,唱歌跳舞、吟詩作對罷了。”
建成再次翻過身去,将柔魅的女子壓在身下,啄住女子柔嫩的唇,笑道:“我也是惜花愛花之人,更喜歡你這般善解人意的美人花,春色滿園,明日我便陪你去雲栖那裏賞花。”
紅绡葉眉輕挑,探問道:“殿下還沒告訴我是什麽傳聞呢?”
建成劍眉輕蹙,躊躇不語,那不是傳聞,而是最高保密級别的秘聞。
既是秘聞,又如何能夠随便告訴紅绡,作爲一國儲君,這點分寸他還是有的。
紅绡輕聲歎息道:“殿下不信我?我雖身處風塵,蒙殿下垂憐,心中感激還來不及,殿下不告訴我,我又如何能夠幫到殿下?”
李建成想了想,跟紅绡來往前,他專門派人了解過,雖是青樓女子,這個女人也是清高孤傲之人。
他沉思着,忽然道:“我聽說,她有個能知曉上下五千年的師父。”
“上下五千年?”紅绡目中忽然閃過一種奇怪的光芒,追問道:“雲栖從未跟我說過她有師父,殿下又如何得知?”
李建成又道:“劉黑闼在昌樂曾經遇到一個女子。”
“遇到個女子有何稀奇?”
“劉黑闼據守昌樂,決戰前,那個女子告訴他,他必敗。”
“那個女子就是雲栖?!可是殿下又如何得知詳情?”
李建成道:“劉黑闼在受死前,曾捶胸頓足,追悔莫及。”
“他後悔什麽?”
“他後悔聽了高雅賢的鬼話起事,又後悔不聽雲栖的忠告。”
“什麽忠告?”
李建成目中忽然露出得意之色,“那個忠告說,太子建成正月大敗叛軍,劉黑闼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
紅绡立刻怔住了,怔了半晌,若有所思道:“想不到她竟然能夠預知天命。”
“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絕不隻是養花、賣花這麽簡單。”
建成說着,從挂在床頭的魚袋中,摸出一隻雕工精細的檀香木盒。
朦胧的月光透過紗帳,就在打開盒蓋的那一刻,綠紗帳内,竟浮起萬千光華。
他随手撚起一粒明珠,在女子眼前來回晃了晃,道:“這是南越國進貢的明珠,顆顆如同鴿蛋大小,圓潤晶瑩,光彩奪目,價值連城。”
即便是他的王妃,他也沒舍得賞賜一粒,今晚,這樣的明珠他足足帶來了一盒。
紅绡當然張大了眼睛,作爲水雲樓的歌舞花魁,平日裏接觸到的也都是京城中的豪門富戶,然而畢竟是太子,随便拿出件寶貝,名門世家也難望其項背。
“無論什麽樣的女人,見到這些亮閃閃的石頭,都是一個德行。”李建成心裏想着,笑眯眯地道:“喜歡嗎?”
女人咽了咽口水,連忙點頭。
建成道:“如果你促成我和雲栖,這一盒,足足十八粒寶珠,都是你的。”
二
又一番雲雨之後,李建成沉然睡去。
他做了一個夢,奇怪的夢,夢中,他站在高山上,腳下是一池碧潭。
在暮色中看來,那隻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潭子。
一條條晶瑩澄澈的泉水,從高山上蜿蜒流下,在這裏積了一個十幾丈見方的潭子。
潭子四周都是繁茂濃密的南方樹林,蒼翠欲滴,映在幽碧的潭水中。
泉流潺潺,水畔生長着連綿成片的蝴蝶蘭。
土質肥美,松軟潮濕,這裏的蝴蝶蘭生長得異常茂盛,純黑的蘭瓣上,點綴着形似眼睛、色彩斑斓的斑紋。
他圍着潭邊漫步,茫然若失,全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也不清楚來這裏做什麽?
最後,他終于在潭邊的白石上躺下。
夜幕降臨,森林中除了水聲,隻剩下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
孤獨的他心中驚駭至極,趴在巨石上,張大眼睛,凝望着倒映在碧水中的漫天繁星。
看着看着,碧潭周圍連綿成片的幽蘭,恍然間,似化爲千千萬萬的蝶。
蝶輕輕扇動着純黑的鱗翅,翅上的眼睛也仿佛正沖着他一下下地眨巴着。
那模樣說不出的鬼魅。
更可怕的是,鬼魅般的蝶正源源不斷地從蘭花叢中鑽出,如雲朵般彙聚在一起。
碧潭四周,層疊的藤蔓從高樹上垂落,蝶或是一串串挂在藤上,直垂水面,或是翩然扇動着鬼魅般的鱗翅,你追我逐地在碧水上飛舞着。
放眼望去,千千萬萬的黑蝶彙聚成黑壓壓的雲層,籠罩着整個世界。
躺在巨石上的他,想要爬起身來逃走,渾身竟然軟綿綿的,無一絲氣力。
他如同困獸般絕望地掙紮着,大口喘着氣,忽然間,鼻翼間飄來某種奇異的香。
那香竟是花蜜散發出來的,花蜜濕膩膩地粘在他的胸膛上,他想伸手去揩,雙臂卻無知無覺地聳拉着,動彈不得。
那些鬼魅般的蝶似嗅到了他胸口上的蜜香,紛紛展動身姿,朝他飛來,它們在靠近
那一瞬,時間仿佛凝滞,變得出奇的慢,他的感官出奇的靈敏。
在他眼中,萬千的蝶同時撲閃着純黑的蝶翼,一下一下地,蝶翼上的眼睛也一閃一閃的,随着蝶翼的舞動,空氣中似是湧起某種沉悶而古怪的聲音,“嘩——嘩——”
那如同波瀾起伏的聲音向他席卷而來,蝶浪的浪尖上,托着一隻巴掌大小、特别漂亮的蝶。
當然是那種攝魂奪魄的漂亮。
他呆呆地凝望着,赫然驚覺蝶的臉竟然是紅绡的臉,顧盼的眸子裏閃出某種奇怪的寒光。
臉上的紅唇微啓,蝶語帶着蝴蝶蘭的芬芳:“殿下,你可愛我?”
他心中恐怖至極,口中竟答道:“愛,這個世界上,我心裏隻有你一個。”
“殿下可還會惦記着别的女人?”
“不,不會,永遠都不會,我發誓——”
“如果你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多想别的女人一刻,便是背叛我。”
“我若多看一眼,便瞎了那隻眼,多想一刻,就被萬蟲噬心。”
“記住你的誓言,否則……”
他竟然笑了,可他心中卻是在哭:“否則什麽?”
那張瑩白絕美的臉上,忽然浮起鬼魅般的笑。
倏然伸展開純黑的蝶翼,輕飄飄地落在他的胸膛上。
他已驚恐至極,死死盯着那雙閃爍着紅光的眼睛,拼命掙紮着,終于,他的手有了知覺。
手臂猛然揮起,重重的一下子,沖着那鬼魅的蝶拍去,“啪”的一聲脆響。
那鬼東西死了,被打得稀爛。
他猛然驚醒過來,發現這隻是一個夢,沒有幽深的碧潭,沒有千萬隻鬼魅般的蝴蝶,他終于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已是清晨。
淡金色的晨曦照進碧紗帳内,照在他的胸膛上,發現他曾經寵愛的女人已不在身邊,他竟然蓦地一松。
可是當他的目光落在胸口上時,全身霍然一震,似雷霆穿行于身。
來自夢魇中的恐懼立刻攝住了他。
他的心口上,竟然印着一隻蝶,巴掌大小純黑的蝶,蝶翼伸展着,上面赫然印着眼睛形狀、绯紅色的斑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