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文錢一盞,請一盞吧,用來給孤獨迷惘的魂魄引路,過了奈何橋,燈裏的蠟燭才會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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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岸邊的河埠頭上趴着好些人,正在焚燒冥錢,将一盞盞荷花水燈放入水道。
“姑娘,”賣水燈的商販對好奇駐足的雲栖說,“十文錢一盞,請一盞吧,用來給孤獨迷惘的魂魄引路,過了奈何橋,燈裏的蠟燭才會熄滅。”
“孤獨迷惘的魂魄……”雲栖擡起頭望向星空,低聲喃喃着,“奧爾特星雲……很遠很遠的魂魄也能招回來嗎?”
她的話音未落,風裏飄來和尚念經低沉的呢喃,一個聲音缥缥缈缈,“魂兮歸來,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杏樹如同華蓋伸展,月光透過粉粉白白的花朵,灑下斑駁搖曳的光影。
一身金衣袈裟的僧人坐在樹下香案後,腦袋光光,渾身燦然,正煞有介事、搖頭晃腦地念着招魂經。
香案上擺放着各色瓜果和“鬼包子”。
坐在一旁的胖和尚翹着二郎腿,腳邊堆放着一摞摞荷花水燈,水燈旁擱着一隻随緣樂助的木盒,盒子正面貼着紅紙,紙上書寫:“荷花水燈,一兩紋銀。”
食指輕敲着香案,胖和尚一雙賊眼斜睨着腳邊跪了一地的老少婦孺,色迷迷的目光在其中幾個年輕姑娘的臉上身上遊弋。
地上的人卻哭得淚眼婆娑,天昏地暗。
賣荷花水燈的小攤販偏頭望着這滿地的人,不住歎息:“唉,連年戰亂,能活下來已是大幸,男人們都戰死異鄉,屍骨全無,家裏就隻剩下些老弱病殘,太慘啦……”
望着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女人和孩子,再看看那個胖得像豬的和尚,雲栖的氣不打一處來。
——打劫啊?!
“師傅,”雲栖上前拿起一隻荷花水燈細看,納悶問道:“别人十文錢,你要一兩銀子,就是金紙糊的也不用那麽多錢吧?”
胖和尚面露不悅,一拍香案坐直身子,正要喝罵她,金衣和尚起身,雙手合十,“善哉善哉,女施主,此燈非彼燈,這些水燈在我佛坐下開光加持,又豈是凡品?”
“既是佛家,當以慈悲爲懷,爲何不能按照十文錢售賣?”
“施主,貧僧淨空,來自長安東明寺,我寺圓空方丈發願塑金身佛像十八尊,僧衆出來化緣,這些所得皆是施主自願供奉……”
雲栖去東明寺送過花草,早見識過東明寺在長安城裏遍交權貴,那個方丈圓空,當真是胖得跟個圓球,全身上下圓滾滾、胖嘟嘟,油光水滑。
金身?
人都沒飯吃了,還要給泥人塑金身?!
她心裏本有怒氣,可随即想到東明寺在長安城裏勢力龐大,不能硬來。
臉上燦然一笑,“你若能證明這些水燈招來了亡魂,我立刻奉上一百兩銀子,這些水燈我全要了。”
地上的荷花水燈頂多也就三十盞,如今國力羸弱,餓殍遍野,一百兩銀子相當于一品宰相一年的俸祿。
金衣和尚心動了,一百兩銀子拿回去,在方丈面前該有多大的臉。
屆時趁機要求在寺裏頭的位置動一動,如果能轉到庫房,就不用出來化緣,風吹雨淋的,整日累得像狗一樣。
淨空口中念叨着“阿彌陀佛”,一雙眼睛赫然閃亮,但就在伸手過來之際,雲栖硬生生從他眼皮子底下将那錠亮閃閃的銀子收了回去。
“如若不能證明,不但分文不取,還需要将這些水燈免費分給大家。”
淨空的胖手凝在半空,稀疏的眉毛皺起,讪笑着:“這些水燈我們都念過招魂經,隻要放入水道,自然能夠指引遊魂,陰陽有别,你們這些凡凡夫俗子的法力不夠,即便陰物近在眼前都看不到,恕貧僧無能爲力。”
雲栖冷笑,譏诮道:“呵呵,既然不能令亡魂現身,更何談招引千裏之外的遊魂,都是忽悠人的吧?”
原來是來砸場子的。
胖和尚蓦地跳将起來,厲聲喝道:“妖女胡攪蠻纏,誰稀罕你身上那幾兩臭銀子,你這是對佛祖不敬,佛法無邊,誤了招引遊魂的時辰,佛祖怪罪下來,呵呵,你就不怕下拔舌獄?!”
跪在地上的百姓一聽,急壞了,紛紛上前驅趕她,小孩子竄起來拉拽她的裙角,“走啦走啦,别耽誤我們的大事……”
“我老伴已經六十了,本來今年就可以回來的,可憐啊,下輩子一定要找個好去處……嗚嗚嗚…”
“我丈夫出去十多年了,求佛祖保佑他,小姑娘,你不懂,用不着你管,趕緊走吧……”
雲栖急得跺腳,正想振臂一呼“這個世界上沒有佛祖”,一個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
“誰說陰陽有别,凡夫俗子看不到陰物?”
伴着清脆的銅鈴聲,幽冷的月色裏,忽然走出一個人來。
那人披着道袍,月白色的錦緞上用絲線織出花紋,繡着醉玲珑——颀長翠綠的蘭葉,妖娆的寶藍色蘭花。
他頭戴蓮花玄冠,純金雕琢的蓮花熠熠生輝,花瓣上還鑲嵌着珍珠和寶石。
皎潔的月華鋪灑了他一身,令他全身閃出光彩。
那人腳步輕盈,寬大的月白袍服在風中翻飛,宛若谪仙般踏着月光而來。
諾德緩步上前,朝雲栖點頭示意,待望向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老弱婦孺時,目中已滿是悲憫同情之色。
他的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去請荷花水燈吧,十文錢的燈,一樣。”
淩亂的祭祀人群立刻安靜下來,按照他的吩咐準備好了荷花水燈。
水燈上的白蠟燭被點上,一盞盞水燈徑直浮進河心,點點燭火在水面上跳動着,向遠方滑去。
諾德在江岸邊焚起一爐香,香氣缭繞間,他輕輕搖晃起銅鈴,清脆的鈴聲丁零丁零響起……
河面上忽然起了風。
閃爍着細碎波光的河面漾起波瀾,嘩嘩地拍打着堤岸,仿佛極輕盈的腳步正踏着水波而來。
流雲掩住了月色,杏花雪片般地在風中盈盈飛舞,打着旋兒地卷向河心,卻又兀自不落下。
缥缈的杏花仿佛将人帶去了茫茫北國,黑暗中忽然有歌聲回蕩。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
歌聲凄涼蕭索,而且不隻一個人在吟唱,而是千千萬萬的聲音正彙聚而來。
江岸邊老弱婦孺互相攙扶着立起,睜着淚眼,望向星光月色下的河心。
幽暗的河面上空無一人,隻有雪片般在夜風中紛揚的杏花。
歌聲缥缈,水邊的蘆葦忽然窸窣作響,極輕微的聲響劃過蘆杆,向水邊靠近過來。
夜霧混合着月色,朦朦胧胧,月光下的蘆葦草間,忽現一個個衣衫褴褛、血肉模糊的身影。
雲栖吓得心間一顫,禁不住往後退開幾步。
影上的衣袍破敗地遮不住身子,仔細辨認,俨然是唐軍的戎裝。
他們,那些浴血奮戰的勇士,溝壑嵯峨的臉上沾着血污,正凝望着水邊的親人,唇角含笑。
孩子們歡呼雀躍,口中呼喊着“阿爹”“阿耶”,長者們癡癡地互相凝望着。
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人與魂在凄涼的月色裏凝固,一明一暗,一實一虛。
江岸上響起女子幸福的歌聲,“腹中愁不樂,願做郎馬鞭。出入環郎臂,蹀座郎膝邊。”
諾德再次搖晃起銅鈴,清脆的鈴聲再次丁零零地響起,響徹寂夜。
亡魂依依不舍地揮着手,相互攙扶着,一瘸一拐地化進了無邊無際的夜色裏。
河面上的荷花水燈陸續熄滅了。
“他們已經過了奈何橋,但願來世不必再征戰四方。”
雲栖揩了揩臉際的淚水,“謝謝你,諾德!”
*
回到喧嚣紅塵,夜市裏琳琅滿目的雜賣,雜耍和曲藝圍得人山人海,水洩不通。
諾德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夾道歡迎的百姓,百姓口中高喊着“仙師”,還熱情地遞上各色食物。
諾德幾乎邁不開步子,心裏卻在琢磨着得趕緊溜走。
站在他身側的雲栖,望着熱情似火的百姓,臉頰也跟着發熱,偏頭凝望着諾德。
在月光下看來,攏在月白寬袍中的他,臨風玉立,恍若神仙中人,刹那間,雲栖心裏竟然有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仙師,也許他能夠幫我!
絲竹管樂聲中忽然響起一陣铿锵的鑼鼓。
孩童們從大人的腿邊鑽出,循着鑼鼓聲,朝着鬧市的一角跑去。
“啊呀呀,老夫劉黑闼已經擊殺颍州刺史馬匡武,貝州刺史許善護,淮陽郡王李道玄,恒州刺史王公政,大将郯國公羅士信,什麽秦王李世民,吓破膽不敢來了,哈哈哈哈——”
——要死啦,這劉黑闼膽大包天,竟敢跑到京都造反?!
百姓一聽也炸了鍋,再也顧不得瞻仰仙師,如同潮水般向前湧去。
諾德拉着雲栖好不容易擠到前排。
勾頭望望,但見幾十個孩子圍着一處黃烘烘的燈火,燈火映照出一個小小的舞台。
舞台上,一彪形大漢身披亮甲,手擎長戟,跨坐在馬背上。
雲栖恍然大悟,“哦,這是皮影戲。”
諾德問:“皮影戲?”
“嗯,我在……”雲栖想說在博物館裏見過,“在驢皮上繪出人物,塗上紅黃青綠黑的顔色,裁剪出造型,由一人操控。”
顯然這出戲是關于劉黑闼的故事,說話間,第一折誇贊他神勇無敵的部分已經唱完。
現在正唱第二折,隻見劉黑闼立在城頭上,抓起酒葫蘆悶了一口酒,斜睨着城樓下的唐軍,又唱:“呵呵,建成小兒,老子打仗的時候,你還穿着開裆褲呢,看我留下你的小命!”
他口中的建成小兒,正帶領着千軍萬馬,将昌樂城圍得似鐵桶一般。
一陣铿锵鑼鼓,刀光劍影,火光霍霍,然而圍了十來日,硬是攻不進去。
劉黑闼得意唱道:“天寒地凍,我的糧食可以吃三個月,你們就在下面喝西北風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