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黑子沒有死!”
一
黃昏時分的長安城籠罩在無邊無際的暮色裏。
然而南曲巷子爲了上巳節這天都已重新裝飾門面,門樓上縛着的彩綢全部換新,在燈月下映出五顔六色的光彩。
三四層高的酒樓,客滿,加上做生意的妓女和上竄下跳的店小二,将木質的樓闆踩得吱吱作響。
喧鬧聲從樓下人頭攢動的夜市一直浮上酒樓頂層,響徹雲霄,令天邊月亮都失去了靜谧的感覺,白得有些嘈雜刺眼。
雲栖花鋪關着門,裏面卻是冷冷清清寂寂。
“唉”雲栖再一次望着亭外的暮色歎氣,手指懶懶地撥過琴弦,弦音輕顫,發出百無聊賴的呻吟。
“你已經魂不守舍大半天了,”前來教她彈琴的紅绡随手勾出一縷妙音,喋喋不休地教導她如何馴男有術。
“男人要過哄的,尤其是窦家這樣有财有勢的,哪有你這樣實心眼兒種花、賣花的唉,每天對着花還能對出好男人來啊,我也真是服了。”
雲栖又恨恨地撥了一下琴弦,琴音铮地一響,撇嘴,“現在就逼着我每天吃雞胸脯肉,以後還不得騎在我頭上,這事我才不急呢。”
“這都已經火燒眉毛了,還不急?”紅绡疾言厲色地追問:“你們認識都已經三個月了,他家住哪裏?家裏都還有誰?照他的家世,二十好幾的人了,不是我說,八成已經有了妻室,搞不好連孩子都……好好,我不說這個,你要記住——在答應他任何事之前,這些事情一定要弄清楚。”
雲栖捧着臉,呆呆地注視着挂在林梢的下弦月,喃喃:“我問過他,他說母親已經去世了,家裏隻有老父親。”
“成親了沒?”
“我沒問。”
“什麽時候見父母?”
“當然沒問,幹嘛要急着見?”
“啊,”紅绡瞪大一雙杏眼,“搞了半天,盡整些沒用的。”
“我沒打算嫁人,問他成親做什麽?”雲栖垂着眼淡淡地說,“再說了,他如果真有那個意思,自然會問我,何必多問呢?”
“你不要覺得害臊。”紅绡很有過來人經驗地做着軍師,“像三郎這樣的人才,京城裏的名門貴女都盯着呢,等是等不來的,喜歡的就要主動争取,把幸福牢牢地抓在手裏。”
“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嫁人呢,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嘛。”
紅绡冷笑兩聲,琴弦撥得铮铮響,“我們這,正經人家的姑娘,十五歲就許了人家,我得提醒你,你已經十八歲了,該爲自己打算,否則将來嫁不出去。”
雲栖哼哼兩聲,“十五歲就成親,我們那的人根本就不用成親。”
“小姐,入鄉随俗啊,你在這混,到了二十還沒嫁出去,會被唾沫星子淹死。”
雲栖沒出聲,深深歎了口氣。
“你問問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他家住哪裏?成親了沒?”
——如果在未來,雲栖還有可能找到回去的法子,可在兩千年前的唐朝,想要回去找歐陽雲飛,如同癡人說夢,唉,難道一輩子就這麽孤零零地等他、找他,人一生又有幾個十年,眼睛一眨也就過去了。
這窦三郎無論是人品和樣貌都是頂流,最關鍵的是,他萬事考慮周詳,很會照顧人,不知不覺中,雲栖已經習慣他安排好一切了。
可是既然他是那種習慣深謀遠慮的人,如果對自己真有意思,又怎會不主動說起……
沉默了半晌,雲栖終于點了點頭,“想又如何,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先開口的。”
紅绡看着羞澀又天真的雲栖,心中歎息,暗想窦三郎也許打算把她當成外室,頗爲忿忿。
“你若不好意思問,想要答案也不難,這長安城裏的名門貴胄,王侍郎的公子沒有不認識的,你們明晚約了見面,我們悄悄躲在一旁,讓王雲看看他,以後再找不良人好好查查他的根底。”
二
靜谧的夜晚,月色如水般鋪了窦三郎一身,将立在竹月下沉思的男子映成了山嶽。
夜空中忽現一道鬼魅般的黑影,足尖在竹梢上輕輕一點,接連四五個起落,如夜枭般掠過夜霧籠罩的竹林,眨眼間,那影已立在窦三郎身後。
“主人——”
“你回來了,他那裏有什麽情況?”
“劉黑闼被擒,河北、河南、山東都已平定。”
“嗯,太子給朝廷的奏報我看過,劉黑子已被斬首。”
“劉黑子并沒有死。”
窦三郎飛快地轉過身來,愕然道:“放虎歸山,其害無窮,劉黑子又逃跑了?”
“那倒是沒有,太子已将人帶回京都,現隐藏在東宮。”
窦三郎凝眉思索着,緩緩道:“關在哪?可查有實據?”
“劉黑子臨死之際請求面見太子,太子随即屏退左右,與劉黑子單獨待了一炷香功夫。屬下當時未能入内,但聽得軍帳中傳出幾聲驚呼,太子連聲驚問“當真.”,屬下起疑,本想再探聽一二,可帳中二人忽然壓低了聲音,可見事情之隐秘。屬下猜測,劉黑子爲了保命,必然透露什麽驚天秘密,太子重諾,應不會殺他。随後屬下從亂墳崗挖出劉黑子的屍首,找人辨識,這才發現被斬首之人根本就不是他。”
“這可是欺君之罪,可見那個秘密……你可有線索?”
“屬下尚未查明。”
“你找到誰分辨屍首?”
“劉黑子在昌樂的女人。”
“那女子現在何處?”
“劉黑子兵敗逃亡,那女子是春月坊的頭牌,現已經回去了。”
“也就是說,劉黑子在昌樂的時候,這個女人時時伴在身邊。”
“是。”
“把她帶來長安,我要親自審問。”
“是。”
“劉黑子身邊還有什麽親信嗎?”
黑衣蒙面人搖頭,“劉黑子戰敗時身邊隻帶走了百十号人,後被諸葛德威拿下,獻給太子,被斬首之人正是劉黑子的貼身親信。”
窦三郎又陷入了沉思,正在這時,下人已經來到丈許外,探頭禀道:“主人,王校尉到了,正在偏廳等候。”
窦三郎沖黑衣人擺了擺手,“你辛苦了,退下吧。”
三
上巳節的夜晚,華燈初上,流水在上弦月清淡的月光下,閃動着細碎的銀鱗。
曲江畔的夜市已是人聲鼎沸。
王雲在曲江亭附近的紫雲樓訂了包廂,可以先在樓上喝酒品嘗時鮮。
這個主意甚是周到,坐在紫雲樓上,既可以欣賞曲江日暮,還可以觀看祭祀河神、放水燈、遊園各種活動。
聽說這個王雲在金吾衛任職,負責保衛京畿安全,一直在追求紅绡,但人又極害羞,不會讨女孩子喜歡,這次終于赢得美人青睐,不得好好表現。
紅绡是水月樓的花魁,豪門望族一擲千金、趨之若鹜,似王雲這樣的小官吏,在長安城裏多如牛毛,若不是看在他對京都人事都甚爲熟悉,人看上去又老實聽話,是入不了紅绡眼的。
做東請客的是王雲,可進了包廂後,穿着便服的他嚴肅認真地坐下。
一雙俊眼不住地打量着雲栖,暗藏着一抹淩厲的鋒芒,仿佛不是來吃酒遊樂,倒是在審視嫌疑犯。
紅绡看上去倒甚是随意,面對此情此景卻是娴熟自如。
她熱情地替大家斟酒布菜,拆雞剝魚,迅速填補了王雲和雲栖兩個互相不熟悉,又都很羞澀帶來的尴尬。
三杯黃湯下肚,王雲的臉立刻紅了,一雙俊眼熱情似火,一把抓起紅绡帶在身邊的琵琶,連聲說讓紅绡教他。
怎麽教啊?
兩個人疊在一起,手把手,耳貼耳……亂彈琴
包廂裏面的氣氛立刻就詭異的炙熱起來。
——要死啦,想不到隻吃了個半飽,雲栖就變成了電燈泡。
她垂下頭去,使勁兒地往嘴裏又扒拉了幾口米飯,把吃剩一半的烤雞腿幾口掃光,拿起酒杯仰面幹掉小黃湯,看兩個人卿卿我我、捏來捏去,幹脆徑自下去玩了。
夜幕籠罩的曲江兩岸燈火璀璨,遊人如織。
雲栖獨自走在路上,周圍商販行人熙熙攘攘,夜市各類雜賣琳琅滿目,主要以小吃、首飾、脂粉、針線居多。
平日躲在花鋪裏忙生意,南曲又是煙花之地,雲栖很少出來逛街。
今晚看到這麽多新奇的玩意,她不由得東看看西摸摸。
花了五文錢買了一串冰糖葫蘆,邊吃邊逛。
一處攤點很是熱鬧,将雲栖吸引過去。
原來是賣香囊的攤子。
“姑娘,來個香囊吧!”攤主熱情吆喝着,“送情郎、送夫君、送小哥哥,一應俱全,花樣繁多,還可以定制香味兒。”
客人選中香囊後,按照要求,店家配香、填香一條龍服務,顧客自然盈門。
雲栖一直想着給窦三郎縫制個香囊,以示感謝,無奈,她連針線活都搞不定,正好買個現成的。
三郎喜歡穿朱紅袍,她最後挑中了兩隻,一隻月白底繡黃雀銜銀環——以示謝恩,一隻淡紫色底繡并蒂蓮——雙雙對對美滿幸福。
她這個人喜歡做兩手準備。
走着走着,人已經來到江邊。
行人漸少,江面上拂來陣陣夜風,陰陰沉沉,帶着透骨的寒意。
她渾身打了個激靈,回身一望,竟然已遠離鬧市。
而前路似被一片漫無邊際的杏花林擋住。
昏暗中一團白花花的東西順着風吹來,黏在她的臉上。
雲栖詫異地伸手一摸——杏花花瓣,以及燒了一半的冥錢。
她的手在風中顫了顫,雪片般的杏花混合着冥錢的灰燼随風飄散,化進陰氣沉沉的夜色裏。
一陣陣鬼哭神号的嗚咽哀鳴随着杏花馥郁的花香飄了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