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一個老婆子那裏買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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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栖醒來時,發現自己已到了一間極精緻的女子閨房,躺在一張極華美的床上。
屋子裏彌漫着清雅的梅香,還混雜着一股淡淡的藥香,令人頓時神清氣爽。
窗外飄着雪,雪花紛揚,卻見碧空下立着一株梅樹。
梅樹遒勁,覆着白雪的枝丫上,綴着星星點點的紅梅,宛若寶石般熠熠生輝。
有一個人立在窗前,從背影看過去,颀長、挺拔,巍然如同山嶽。
那人聽到身後窸窣響動,轉過身來,輕聲道:“你醒來了?”
看到他的那一刻,雲栖竟然怔住了。
其人八尺有餘,身形魁偉壯碩,寬闊的肩膀,配着長腿瘦腰,穿着绯紅色錦袍,在冬日的雪光下,盡顯疏朗風流的神采。
他闊步上前,小麥色的臉上,劍眉如飛,一雙流星般的眸子閃亮非常,唇上留着兩撇鬈曲的八字胡,年紀雖隻有二十出頭,全身上下卻散發出逼人的氣勢。
雲栖怔了怔,環視精緻的房間,期期艾艾地開口:“你我這是在哪兒?”
那人在榻前坐下,定定地打量着她,臉上露出暖意融融的笑,道:“府中的丫鬟已爲你沐浴更衣,大夫也給你看過了,你中了毒。”
沐浴更衣中毒,雲栖一愣,蓦然回憶起之前恐怖的一幕,還有那種隐隐約約被男人擁在懷中的感覺,臉立刻紅了,伸手拉起被褥,偷偷看了看下面,似乎并未發生過什麽,這才放下心來,不管她如何來到這裏,心中已充滿了對這個男人的感激。
“謝謝公子救我,”她定了定神,朝着男人點頭微笑,表達着謝意,“我初到貴地,身無分文,公子對我有救命之恩,隻要我能做的,公子請直說。”
他微微一笑,拿起檀幾上的藥碗遞了過來,“咱們先别說這個,你現在安全了,這是解毒的藥,喝了藥,很快就會好的。”
雲栖在他的攙扶下半靠着坐起身,接過藥碗,盡管那藥聞着就很苦,可雲栖屏着氣,一口飲下整碗藥汁,眉頭竟然皺也不皺。
口中雖泛着苦,可心裏卻湧起一陣從未有過的暖意。
地下城的人當然也會生病,可是至死都體驗不到這種被親人朋友照顧的感覺,現在有人關心她,盡管他隻是個陌生人,但雲栖已經很知足了。
——他會有什麽企圖嗎?
雲栖暗暗想着,應該不會。看他的衣着和府中的布置,非富即貴,他若真想做什麽,恐怕早就.
接過雲栖喝完的藥碗,那人似笑非笑地探問道:“我見到你時,你口中一直呼喚着一個名字,他是誰?”
——那人當然是雲飛,歐陽雲飛!
再次回憶起過去的一切,雲栖臉上的笑容倏然消失,望向窗外的眼睛裏蒙着一層淚光,可是她又不想在這個陌生男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虛弱,連忙又垂下頭去,用袖口抹了抹眼角,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那張雪白清透的臉上,露出蒼白的笑容,“我喊的應該是雲飛,他叫歐陽雲飛,我叫歐陽雲栖。”
“他是你的.”
“哥哥,”雲栖勉力擠出一抹倉皇的笑容:“他是我大哥,我的父母都已經走了,就隻有他一個哥哥。”
那人靜靜凝視着她,少女肌膚晶瑩剔透,宛若玉色透骨,烏發蜿蜒垂下,一雙眸子如同鑽石般明媚,隻是眸子裏泛着絲絲縷縷的憂愁。
無論是誰看到她,都會心動,然而,這已不是他初次見到她了。
那人微笑着,笑容如同春風般溫柔,道:“你現在洛陽。”
“洛陽?”雲栖怔住了,倉皇喃喃着:“公子,我是怎麽得救的?”
他憐惜地探出手去,指尖幾乎已觸碰到那帶着芬芳的柔發,在半空中頓了頓,順勢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柔聲道:“我姓窦,窦惠兒,家中排行老三,你可以喚我三郎,我是從一個老婆子那裏買下你的。”
雲栖皺眉,“買下?”
窦三郎拿了一塊芝麻酥給她,緩緩道:“我窦家世代從商,昨晚經過昌樂城西,本打算采買幾個丫頭,你也知道,現在這世道兵荒馬亂的,人都吃不飽飯,窮人家隻得賣兒賣女。許是銀子給得夠多,一個老婆子急匆匆地用牛車将你送過來,那時你似乎在發高熱,口中不時說着什麽,我聽到雲飛這兩個字。”
想來老婦貪圖銀子,沒有殺她,而是将她轉賣。
雲栖惴惴想着,自己雖已得救,卻不再是自由身,而是變成了窦家的丫鬟。
丫鬟就是成日給人端茶遞水,聽人使喚的人,沒有自由,跟奴隸差不多意思。
思索片刻後,雲栖擡起頭來,道:“公子,我不是大唐的人,本是自由身,途經昌樂,被那老婦下迷藥擄走,險些被她殺死。公子買下我,對我有救命之恩。然而,我素喜自由,将來有一日,我若賺了足夠的銀子,能否爲自己贖身?”
“自由?”窦三郎一怔,帶着失望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心中一動,雖然沒有意想當中以身相許的橋段,然而他耐着性子應道:“你打算如何賺銀子?”
雲栖垂目思索着,那老婦從自己身上撈到大把銀子,與其費九牛二虎之力找錢贖身,不如殺回去,讓她怎麽吞下去怎麽吐出來,一方面立刻就能解決自由的問題,另外一方面,還能爲那些被那對母子殘害的冤魂報仇。
這些想法到了嘴邊,她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殺人這種事情,怎能随口就對人說呢?
雲栖幹脆轉移話題,問道:“公子,若在府中做丫鬟,需要做多少年?”
“進了我們窦府,自然是一輩子的事。”
“一輩子?”雲栖立刻瞪大眼睛,滿心滿眼都寫着“郁悶”二字。
開什麽國際玩笑,人命如牲口,幾百兩銀子就能把一輩子搭進去了!
——以前可是自由人,還能對犯罪分子上拳頭,來到這鬼地方,一輩子爲奴爲婢,被别人呼來喝去,難道真是老天在懲罰我?!
恍然間,她好像看見李夢,那張生硬的機械臉正得意忘形地張口狂笑。
雖說入鄉随俗,可總不能越混越差吧?!
雲栖想了想,帶着央求的口吻道:“公子,丫鬟端茶送水的活,任何一個人都做得了,公子乃是大戶人家,想來府中丫鬟奴婢成群,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然而來大唐之前,我曾是不良人,擅長飛身之技,我願意聽候公子任意差遣一年,一年之後,請公子還我自由。”
窦三郎一愣,想不到這女子雖年輕卻自有主意,他怔了半饷,帶着些許不甘道:“你來自哪裏?”
雲栖不願再拿仙島瀛洲那套說辭來忽悠救命恩人,“我家在東海之中,幾百年前,我的祖先逃避戰亂,從中原遷徙到那裏,故而我能說這裏的話。”
窦三郎不動聲色地凝神聽着,又問:“你一個姑娘家,爲何孤身來到大唐?”
雲栖輕聲歎息着:“唉,我不小心跌入洶湧的海水當中,醒來後便到了這裏。”
這個理由實在是太匪夷所思,窦三郎愈發疑惑,“你那麽喜歡自由,将來要回去?”
雲栖擡眸望向窗外,外面的雪已經停了。
白雪皚皚,映襯出簇簇紅梅,整個世界如同一幅純淨豔美的畫卷。
她靜靜地望着,目光幽遠,仿佛想要穿越千山萬水,許久,終于歎了一口氣,“想也沒用,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窦三郎心中一喜,然而女子戚然落寞的神情落入眼中,便又安慰她:“不用擔心,我托人幫你打聽打聽,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到時候,你一定要帶上我,我也想去那個世外桃源好好看看。”
雲栖黯然輕歎:“那個地方沒有路。”
窦三郎愈發驚奇,追問道:“既無路,你又是如何來到此地?!”
雲栖苦笑:“我也不清楚,莊周夢蝶,對于你來說,我的世界就如同一個夢,然而,沒人說得清楚,究竟哪個是現實,哪個才是夢,也許這根本就不重要。”
刹時,窦三郎發現,這樣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那雙漆黑的眸子竟然黑得看不見底,裏面盛着濃濃的憂傷。
“既然你來到這裏,遇到我,說明我們有緣,忘記過去,在這裏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雲栖垂目喃喃着,片刻後問:“公子,如果你忽然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你會怎麽做?”
“既來之則安之,我會在那裏安心住下,在那裏,我會有新的朋友,會有妻子,兒女,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會幸福地跟他們生活在一起。”
雲栖靜靜地聆聽着,當聽到妻子兒女時,非但沒有笑,反倒愈發傷心起來,哽咽着:“如果你最愛的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也許你永世都去不了,你又該怎麽辦?”
她最愛的人便是那個雲飛吧?
喜歡自己的哥哥?
原來那個雲飛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窦三郎心中莫名歡喜,伸手扶住她由于啜泣而顫抖的雙肩,又道:“忘了他,既然你已經來到這裏,就應該擁抱新的生活,他定也會如此。”
雲栖啜泣着,卻又強忍着,隻是默默流淚,她忽然擡起頭面對着窦三郎,“公子,一年之内我任由公子差遣,水裏來,火裏去,絕不皺半點眉頭,一年之後,公子能否還我自由?”
“水裏來,火裏去?你就不怕死?!”
“若沒有自由,我甯願一死。”
想不到如此美麗的女孩子,卻又如此倔強,窦三郎發現自己竟然愈發喜歡她了。
“可是你在大唐沒有親人,若你願意,我便是你的親人,你的朋友,我家便是你的家,如果我給你自由,你又能去哪裏呢?”
“我不知道,”雲栖勉強笑了笑,“但我更喜歡擁有朋友,而不是主人。”
窦三郎沉吟片刻,道:“在我心目中,你從來都不是丫鬟下人,而是朋友,這樣吧,給你贖身的銀子就當我借你的,以後你幫我做事,我給你酬勞,你完全可以用酬勞來償還那些銀兩,你覺得如何?”
幫他做什麽事呢?
雲栖想了想,斷然道:“違背良心、殺人放火的事情我不做。”
窦三郎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搖頭道:“放心,你覺得我是那種人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