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沒命,但更怕沒臉!”
一
正午時分。
晴空萬裏,陽光正照在大宅院高聳的朱紅色院牆上,牆頭覆着晶瑩潔白的雪。
雲栖已偷偷從後院越牆而入。
落地後,爲了避免驚動屋中那對春情勃發的男女,她順着牆角,緩緩沿着假山樹叢移動。
園中假山旁的臘梅花開得正盛,雪意彌漫的空氣中充滿着馥郁的梅香。
庭院寂寂,看不到人,也聽不到人聲,看來看來這隻是個寂寞的地方,住着一個寂寞的女人。
循着琴音,她輕手輕腳地來到了女主人的閨房外面。
空落落的庭院中,琴聲忽然停了。
雲栖潛行到窗檐下,屏息凝神,豎起耳朵,好奇地聆聽着屋内的動靜。
但是她很快就明白裏面究竟在發生什麽。
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獨處一室,會發生什麽,不用看都知道!
冬日的陽光照在人身上,讓人感到特别暖和,但絕對不會感到熱。
可是此刻雲栖卻感到很熱,熱得要命。
有些事做的人會覺得很快活,可是看的人一定會覺得很痛苦,如果那個看的人沒感覺,那他或她八成就是無欲無求的機器人。
雲栖不是機器人,她甚至有着遠比人類更爲敏銳的頭腦,判斷力,以及對周圍的感覺。
然而對于人類某些方面的生活,她還隻是個情窦初開的女孩子。
才開始,她隻是好奇地趴到窗台上,在窗紙上戳了個洞,透過那個小小的孔,如同看戲般,偷偷研究裏面究竟在發生什麽。
後來她覺得那種事光看不做,就如同面前擺了桌滿漢全席,隻能看,不能吃,實在沒意思。
于是她轉身去,獨自在覆着冰雪的花園中漫步,冬日賞梅也是極好的。
二
暮色漸起,夕陽血紅的殘晖,正照在廂房外的走廊上,照得從屋檐上垂下的幾根細細長長的冰溜子璀璨發光。
冬日的晚風中,充滿着寒梅的芬芳,令人心懷舒暢。
劉黑闼終于醒來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美人也醒了,貼在他毛茸茸的胸口上,白皙圓潤的臉際,透出高潮過後的暈紅。
二人依偎在床榻上,說着情話,再次溫存了一番,劉黑闼這才起身。
在美人溫柔的服侍下,他通體舒暢,早已将上午遇到的怪事抛擲腦後。
現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帥府,一想到太子李建成即将成爲他的刀下之鬼,他仿佛打了雞血一般,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
他已換上一身玄色錦袍,面料是來自江南最頂級的缭淩,袍上用金銀線密繡龍紋,五條蒼龍或端坐、或急升、或回降、或緩行、或騰雲駕霧。
這樣還不止,腰間系螣蛇,發束紫金白玉冠,足蹬輕雲履。
人靠衣裝馬靠鞍,曾經混迹于鄉下的土包子,現在俨然一副帝王氣象。
劉黑闼與美人一同用過晚飯,依依惜别,随後昂首挺胸,邁着大步走出廂房,踏在石階上,習慣性地朝四下看了看。
夕陽将天空染成瑰麗的紫色。
暮色中,花園遊廊畔的梅樹巍巍而立,枝條虬勁,雪凝其上,宛若瑤柱玉條。
白雪間綴着纖巧精緻的粉梅,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正燦然綻放。
一個小姑娘穿着雪白的衣裙,右手托着腮幫子,仰面呆望着,正入定般動也不動地蜷在梅樹下。
她纖小的身子蜷在白雪中,看上去既可憐、又可愛。
雪色映照着梅韻,愈發襯得小女孩肌膚勝雪,花容月貌。
劉黑闼定睛一看,這個如畫般的小姑娘正是早上遇見那個。
一看之下,他渾身如同雷霆穿行于身,立時怔住了。
可早上那個是酒肆中的夥計,一身鄉下丫頭的打扮,這個卻如同雪中仙子般,純淨不惹一絲凡塵。
可是她爲何又出現在這?!
也許這個“她”不是那個“她”?
隻是那張臉長得相似罷了?
但直覺隐隐告訴他,今天他見鬼了。
他釘在石階上,邁不開腿,身子跟冰溜子一般僵硬,一般冰冷,緊緊盯着那個詭異的小姑娘。
就這樣動也不動地立着,片刻,一陣雪風輕拂,鵝黃色的梅朵離枝而去,亂花翻舞,梅香浮動。
他猛然驚醒,走了過去,朝蜷在樹下的小姑娘說道:“梅花雖美,然而這裏卻不是賞梅的地方。”
小姑娘依然動也不動地凝視着晚空,凝視着暮色中的梅花,臉上的神情呈現出難以描摹的深沉,與她的年紀完全不相稱的深沉。
——早上在路邊不方便,現在這裏隻有自己和這個古怪的小女孩,男子漢大丈夫,老子難道還怕了她不成?!
劉黑闼暗想着,忍不住走到樹下,拍了拍她的肩,招呼道:“嘿,小丫頭,你在這裏做什麽?”
小姑娘終于有了反應,轉過頭來,大大的眼睛打量着他,忽然笑了笑,促狹的笑,道:“我在等你。”
劉黑闼也打量着她——穿着雪白衣裙,披着銀狐披風,毛絨絨的帽邊,包裹着精緻纖巧的瓜子臉,帶着雪意的暮色中,漆黑的眼眸異常明亮,閃動着奇特的光芒。
劉黑闼莫名地對這個古怪的小姑娘充滿着好奇。
他一屁股在她身旁坐下,笑道:“等我,等我做甚?”
小姑娘淡淡道:“等你的命。”
劉黑闼瞪大眼睛,盯着這個芊芊柔柔的小姑娘,右手已探到腰間,緊握住刀柄,裹着厚繭的拇指輕輕摩挲着吞口上的獸紋。
憑他疾若閃電的拔刀速度,随時都可以要了小姑娘的命。
小姑娘卻無絲毫動靜,仍舊張着大眼睛,目中露出坦誠之色,望着他。
“你?等我的命?”劉黑闼朗聲大笑起來,他要了很多很多人的命,而且還打算要更多人的命,如今忽然有個小姑娘,竟然敢大言不慚地對他說,想要他的命,這實在是全天下最好笑的事。
他哈哈大笑着,小姑娘隻是靜靜地注視着他,目中露出憐憫之色,他心中暗暗納悶,終于停了下來,道:“如何等?”
“下棋。”
“什麽棋?”
“圍棋。”
“這裏沒有圍棋。”
“我有。”
劉黑闼左右看了看,小姑娘兩手空空,詫然道:“哪裏有?”
小姑娘卻不急,緩緩道:“我怕你出爾反爾,輸了會賴皮。”
劉黑闼心想這個小女娃,年紀小小,卻自不量力,腦子出毛病了吧。
他眼珠子轉了轉,冷笑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老劉跟你下棋,輸了這條命任由你安排,絕不反悔,你輸了也不能賴皮。”
小姑娘笑了,眉眼都在笑,笑起來可愛至極。
可是劉黑闼看得心裏發怵,再次重申道:“你若輸了,你的命就歸我,不準耍賴皮!”
暮色愈濃,夕陽的最後一抹殘晖,已經隐沒在雪意空蒙的天際邊。
疏星已升起,一彎蛾眉般的下弦月挂在梅樹梢頭。
月光淡淡地照着梅園,月光下,卻忽然出現一面圍棋盤。
棋盤如同霧中花水中月,如夢似幻地懸挂在半空中,觸手可及。
劉黑闼忽然感到“等你的命”絕不是句玩笑話,也絕不是大言不慚。
他僵坐在地上,冬夜的風中透着冰雪的寒意,可他卻感覺不到冷,心忽然跳得很快。
“白先,”他沉聲道:“我讓你三子。”
小姑娘嫣然道:“你可是在賭命,讓我三子,你不怕沒命?”
劉黑闼豁然笑了,道:“我怕沒命,但更怕沒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