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飲一啄,皆是定數,現在花了,将來就沒命花了。”
一
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也正是最接近光明的時候。
人也一樣。
盡管寒冬的夜晚是如此難捱,但在劉黑闼看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立在白楊林對面的半山腰上,第一縷陽光沖破黑暗照下來的時候,正照在劉黑闼身上。
山下唐軍的營地一片靜谧,帳篷外的一簇簇篝火已然熄滅,尚未燃燼的柴薪上萦繞着一縷縷白煙。
已經過了換崗時間,看守轅門的軍士倚靠在門邊,瑟縮着脖頸,凍得通紅的雙手不住揉搓着,呵着氣。
那幾個人不時望向營帳方向,口中罵罵咧咧的,就等着下一班來換崗,他們也好回去喝口熱酒躺下。
看着别人抖抖瑟瑟的模樣,劉黑闼忽然條件反射似的打了個哆嗦。
他一把抓起挂在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擰開棗木塞子,凍得通紅的鼻子湊到壺口,如同饞貓般深深嗅着,卻輕聲歎了一口氣。
這一夜,他就是靠着這壺冷香凝熬過來的。
可是現在酒壺已經空了,就連最後一滴酒已被舔舐幹淨。
下面的營地忽然有了動靜,凍得直哆嗦的劉黑闼擡頭望去,夥頭正鑽出帳篷,拎起水桶,踏着積雪,緩緩朝着營地外蜿蜒的小河行去。
冬日清晨的陽光照在河面上,水流潺潺,覆在水面上的薄冰,如同鏡面般反射出耀目的光芒。
他目不轉睛地緊盯着打水的夥頭,看着那人提溜着水桶,又一步一挨地回到露天廚房,将水倒進大水缸裏
劉黑闼伸手摸着黏在下巴上的絡腮胡須,沉思着,細長的眸子裏面閃着光。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一向狡詐多謀的他,定是有了克敵制勝的法子。
而唐軍萬萬想不到,作爲敵軍的主帥,他竟然孤身深入,跑到了對手的營地外面,甚至他已經把偌大個營地都逛了一遍。
劉黑闼忽然錘了一下倚着的光樹幹,咧嘴笑了笑,當然是笑數萬唐軍即将變成他的下酒菜。
他悄然退入樹林,套着土褐色短袍的身影隐沒在清晨的雪光裏。
劉黑闼下到山腳的時候,冬日的太陽已升起。
幾聲雞鳴響起,給山腳下這個死寂的小村落帶來一縷生氣。
自從劉黑闼占領了河南,李唐的軍隊三番兩次地前來讨伐,附近村落的百姓早已逃往山中躲避戰禍。
劉黑闼輕車熟路地摸進村,來到村邊的一戶人家,縱身一躍,便翻入後院。
他的坐騎“紫電”已經在後院馬廄中吃飽喝足,養好了精神,看到他,興奮地跺着前蹄。
劉黑闼不急,就像來到自己家一樣,先去院子裏的水井打了水,把自己和馬喂飽,這才牽着馬從後門離開。
二
冬日的陽光,照在人身上特别暖和。
一身獵戶打扮的劉黑闼騎在馬背上,出了村,上了官道。
馬如其名,休息了一個晚上的紫電,馳騁在白茫茫的雪野上,如同一道紫色的閃電。
馬嘶蹄飛,帶着雪意的風從耳畔呼嘯而過,放眼望去,官道兩旁覆着積雪、荒無人煙的農田、殘垣斷壁的村落飛快地向後退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在劉黑闼的眼中,這片廣袤無垠的土地就是他的土。
而且按照他的謀劃,隻要能夠擊敗太子李建成,李淵黔驢技窮,大夏的疆域向西可以直達天塹虎牢關,天下唾手可得。
想到這些,已經操勞大半夜的黑漢感到精神抖擻,神清氣爽。
撲面而來的雪風中帶着雪後特有的清新,心情舒暢的劉黑闼深吸一口氣,立刻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他似饞貓般猛抽着鼻翼,沉醉地半閉上眼睛,頓時滿口生津,酒瘾犯了。
循着誘人的酒香而去,距離驿道不遠的小河畔,柳林邊上,一面青布酒旗斜斜挑了出來。
走到近前,劉黑闼定睛一看,酒旗上書三個籃字草書:“冷香凝”
——如此荒僻之地,居然能有洛陽城最有名的冷香凝?
劉黑闼暗暗納悶,雖說他對河南地界不如河北老家熟悉,可是這條道來來回回好幾趟了,餓極了的野狗到處亂竄,卻從未見過什麽路邊酒肆。
别說酒肆,就連活人都沒見到幾個。
可是此刻焦渴難耐的劉黑闼,已經顧不得思慮那麽多了。
喝口酒都要思來想去,大活人難道活活被尿憋死?!
作爲資深酒客,劉黑闼可以沒老婆,但不可一日無酒。
“夥計,”他将馬栓在酒肆門前的柳樹下,習慣性地四下環顧,愈發納悶。
連年戰亂,方圓十裏沒有人,自然沒有做生意的店家。
唯獨這家酒肆的生意好到不可思議,不但座無虛席,竟然還有人站着!
等了片刻,他終于在角落裏找到空位落座。
夥計走了過來,杵着腦袋東張西望的劉黑闼立刻雙眼放光。
在劉黑闼的印象中,夥計多是終日操勞、腰都直不起來的男人,即便是女子,那也是粗手粗腳、不堪入目的鄉下婦人。
可這家酒肆的夥計卻是個小姑娘,還是個一眼看上去就讓人移不開眼的小姑娘。
快過年了,小姑娘穿着特别喜氣的朱紅色大襖儒裙,頭上梳着兩個螺髻,髻上系着朱紅色布條。
——人靠衣裳馬靠鞍,這句話該反過來說才對。
劉黑闼笑眯眯地打量着小姑娘,那身鄉下人普普通通的大棉襖穿在她的身上,比宮裏頭那些個濃妝豔抹的美人還要好看。
小姑娘臉色雪白,如同白玉般晶瑩透亮。眼眸漆黑,如同寶石般明澈。唇色殷紅,如同櫻桃般嬌豔欲滴。
冬日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明眸皓齒,白白紅紅搭配在一起,整個人就如同畫中人一般。
劉黑闼終于恍然大悟,難怪大清早的,這個荒郊野嶺的小酒肆,生意能夠如此火爆,坐滿了客人,而且還都是男人!
他大聲吩咐道:“先給我來二十斤冷香凝,兩斤在這裏喝,其餘裝好帶走。配四碟冷盤,四碟熱炒,再到後面殺隻活的老母雞炖湯。”
其實劉黑闼吃不下那麽多,隻不過他這人喝酒時,就是喜歡叫上滿桌子的菜。
自從走上了犯上作亂的道路,他這愛顯擺、講排場的毛病就越來越嚴重了。
喝酒必須是洛陽的冷香凝,配酒必須冷熱八大樣,外加一鍋大補湯。
這樣才對得住他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辛辛苦苦的打拼一場。
小姑娘打量着他,笑靥如花,口中卻半點不客氣地戲谑道:“就你一個人,要那麽多酒菜,不怕撐死你?”
劉黑闼怔住了,這麽伶牙俐齒的夥計,他倒實在沒有見過。
而且敢跟他這麽說話的人,放眼華夏大地,他也從未見過。
劉黑闼冷笑:“你一不是我老娘,二不是我娘子,敢管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哩!
小姑娘冷笑道:“你即便有銀子也不能亂花,否則……”
劉黑闼劍眉一挑,追問道:“否則什麽?”
小姑娘依舊言笑晏晏,“一飲一啄,皆是定數,現在花了,将來就沒命花了。”
劉黑闼已然臉色大變。
如果是牛鼻子老道,亦或者那些個阿彌陀佛的出家人,跟他搞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兒,心情好的時候,興許,他會鬥志昂揚地與之探讨一番“命運由我不由天”的真理。
可是面對這個比女兒還小的黃毛丫頭,他如同見鬼了般,渾身霍然一震。
他釘在椅上,紫紅色的臉膛沉了下去,也許他自己都未覺察到,他的臉色已變得蒼白,喃喃道:“小女娃子懂什麽?!”
小姑娘神秘兮兮地微笑着,邁着輕盈靈動的步子走了。
他如同虬枝般的手指緊緊握住刀柄,卻未拔出來。
今天可是出來辦大事的,小不忍則亂大謀,衆目睽睽之下,豈能跟這黃毛丫頭一般見識?!
酒菜很快就備齊了,劉黑闼闆着臉,拎起竹筷埋頭吃起來。
可是吃飯也是要看心情的。
現在他默不作聲地咀嚼着,這滿桌豐盛的酒菜吃到嘴裏,如同嚼蠟一般,沒了半點滋味兒。
客人們大口喝着酒,男人酒喝多了,話也就咕噜咕噜冒出來了。
劉黑闼再次皺起了眉,因爲他聽到了自己的大名。
無論是誰,一聽到自己的名字,總想聽聽人家說了些什麽。
坐在正中間一桌的酒客,都是年輕人,個個身強體健,腰佩長劍,背着包袱,面上風塵仆仆,看上去是趕路的客人,正在議論劉黑子。
劉黑闼并不喜歡劉黑子這個稱呼,但他那張黑臉上的厭惡之色稍縱即逝,低下頭去,專心緻志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耳朵卻豎了起來。
“劉黑子半年功夫就恢複了窦建德大夏的領地,此人外号‘神勇将軍’,當真是厲害得緊啊!”
“太子殿下的專使已經拜訪過家父,大唐猛将如雲,太子攜精銳與之對峙,劉黑子得意不了多長時間了。”
……
劉黑闼冷笑。
他的确是人們議論的焦點,無論在哪,總有人支持他,也總有人反對他。
他懶于理會,事實勝于雄辯,而他将用勝利來證明自己。
一柱香功夫後,垂目不語的他,已經将桌上的美味佳肴悉數掃入腹中。
又将喝剩下的酒水灌入酒葫蘆,高聲喊道:“夥計,結賬!”
他從懷中掏出十兩紋銀,“啪嗒”擱在桌上,等着。
不知爲何,天不怕地不怕的劉黑闼一想到那個小姑娘,心裏竟然顫了顫。
但令人心裏發怵的小姑娘卻沒有再出現。
此刻,在酒肆的後廚裏,雲栖拍了拍另外一名夥計的肩,問道:“你确定他就是劉黑闼?”
其實不用确認,她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能把日子過得這麽惬意的人,兜裏的銀子不是偷的,就是搶的。
夥計認真地點着頭:“就是他,跟過去一樣,愛喝酒,愛顯擺,愛一個人跑出來刺探軍情,雖然已經易容改扮,可是他的背影,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
劉黑闼在他們偷偷窺視的目光中結好了帳,走出酒肆。
跑堂的夥計早已将他訂的餘下十八斤冷香凝裝了兩個大酒缸。
酒缸放在竹筐裏,竹筐一左一右很穩當地擔在紫電的馬臀上。
随着一聲長嘶,紫電再次馳騁在空寂無人的雪野上,在雪意空濛的長空下,就如同一道紫色的閃電。
然而他卻未發現:
——身後那間生意好到爆的酒肆,酒客已倏然散去,因爲這出戲已經演完了。
而下一出戲則剛剛開始。
二
白茫茫的雪原上一望無際,雲栖又在逞能了。
每個人在做自己擅長的事情時,都會幹得津津有味,而且每時每刻都能收獲成就感。
而雲栖最擅長的就是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咳,在聲名顯赫的神勇将軍劉黑闼面前,她竟然自認爲是貓!
沒人知道她是誰。
即便有人,譬如走了沒多久,她追随着劉黑闼的蹤迹,距離昌樂還有十來裏路的樣子,驿道上逐漸出現了路人。
可是在路人眼中,她隻是忽閃而過的清風鳥影。
她已換上雪色襦裙,披着雪白的銀狐披風,戴着銀色钛金護目鏡,在護目鏡的激光雷達視野中,牢牢鎖定了劉黑闼和他的紫電。
在冬日浮動着乳白色霧氣的雪野上,她如同白鳥一般,淩風而行,衣袂飄飛。
沒用多少時間,劉黑闼就進了昌樂城。
雖然他已經将昌樂縣衙據爲帥府,可是此刻,他剛剛品嘗了兩斤冷香凝,各色時鮮葷素,肚皮裏裝滿了滋陰補陽的老母雞湯。
飽暖思淫欲,人在吃飽喝足的時候,又會冒出肚皮以外的欲求。
尤其是他,本來意氣風發的好心情,無端端地被那個沒眼色的鄉下丫頭給破壞了。
就如同陰雲悄然爬滿了萬裏晴空,他的天空急需陽光,溫柔會安慰男人的女人就是那道光。
劉黑闼享受做英雄的感覺。
自古美女愛英雄,似劉黑闼這般神勇的英雄,在他所占領的一座座城池中,都有愛慕他的美人。
昌樂自然也不例外。
此刻他已摸到用來安置美人的大宅院外面,院内傳出清雅悠揚的琴音,美人溫軟的歌喉正在吟唱《鶴沖霄》:
“蘋葉軟,杏花明,畫舡清。雙浴鴛鴦出綠汀,棹歌聲。春水無風無浪。春天半雨半晴。紅粉相随南浦晚,幾含情。”
“雙浴鴛鴦.嘻嘻”劉黑闼陰霾密布的心情,登時如同江南的春天般和煦明朗,身手亦如同少年郎般矯健。
他縱身躍起,一起一落,人已如同偷腥的饞貓鑽進了後院,攀在後花園的假山上,粗粝的嗓門如同炸雷般:“蘭兒,你的劉郎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