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江甯也閑不下來,她換了身衣服,徑直去了長樂宮。
入宮那麽長時間,江甯其實也對長樂宮不太了解。
她印象最爲深刻的一次,大概就是宮變那天,鮮血淋漓的慘烈景象。
她眼中噩夢般的一天,卻是沈清蓉往後裏的每一天。
江甯踏入長樂宮的時候沒有收到多大的阻攔,曾經金碧輝煌的長樂宮,如今也變成了一陣衰敗的景象。
宮牆依舊是那片暗紅的宮牆,牆瓦,依舊是那些反射出七彩光澤的琉璃瓦。
可那院子空空蕩蕩,回響着樹葉搖擺的沙沙聲響,殿門口的一缸荷花枯敗了,光秃秃的畫杆有氣無力的垂進了已然擱淺的泥濘裏,上面還有幾隻蒼蠅徘徊逗留。
雖然是被打入了冷宮,穆景昭卻并沒有刻意去限制沈清蓉的自由,殿門口連一個看守的禁軍都沒有。
盡管如此,長樂宮的門窗依舊是緊閉着,以這種幾乎是強硬的态度将自己和外界隔絕。
江甯推門而入的時候一陣久不見天日的黴澀氣息混合着飛揚的塵埃撲面而來,江甯猝不及防的被嗆了一下,低頭咳嗽起來。
“你以前也是住這樣的屋子嗎?”沈清蓉疲憊中帶着幾分清冷的嗓音傳來,江甯循聲望去,隻見她一襲淺灰色的素衣端坐在窗邊。
日光隐約透過窗紙落進屋内,恰如其分的落在她的側臉上,襯得她不施粉黛的皮膚盈潤如玉,頗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美。
江甯停止了咳嗽,緩步走到沈清蓉對面坐下。
“不是這樣的屋子。”江甯搖搖頭,“自從我出來流浪之後,幾乎再也沒有住過有屋頂的房子。”
沈清蓉眉眼低垂,斜斜的别過眼去,似乎在逃避着什麽。
“是本宮的家人對不住你。”她的聲音很輕,卻擲地有聲。
“這不是你的錯。”
江甯淡淡的說了一句,擡手便要去倒桌上的茶水,直到傾倒下去,才發現裏面已經幹渴得擠不出半點茶水。
她重新把手上的茶杯放了回去,一擡頭,卻見沈清蓉正靜靜的看着她,眼中似有動容。
“謝謝你。”沈清蓉開口片刻,雙眼卻是以一種驚人速度,她垂下眼,指尖輕輕在眼角拭過。
“這麽多年,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那樣的話。”
她擡眼望着江甯,眼中隐約有淚光閃動,“若是再早一步,或許也不會變成這樣。”
江甯拖着下巴,神情平靜,“以前我也怪過自己,或許我再早一步回家,就能救下父母和妹妹了,直到後來,我看着自己經曆了那麽苦難,我也找不到責備自己的理由了。”
她揉了揉眼睛,“光是活着已經很了不起了,我沒有理由責備自己一點。”
“是啊。”沈清蓉淺淺的笑了起來,這一次,她露出了兩排貝齒,再沒有去在意自己的笑容是否得體。“特别是身在皇上的掌控之下,事事都是身不由己,做不成就做不成吧,反正失敗也沒什麽可惜的。”
她随手将肩上的一縷碎發捋到耳後,擡眸瞬間,兩人猝不及防的對視了一眼,随即一起輕笑起來。
“其實如果不是因爲遇到你,或許我也不會想到自己還可以這麽做。”
“嗯?”
“第一次你捧出那根孔雀羽钗子的時候,我就被驚訝到了。”
江甯垂下頭去,有些羞赧的摸了摸鼻子,她倒是從沒想過自己随手做出來的東西居然能給人這麽大的震撼。
更何況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
“其實說實話,那個東西根本不算好看。”
聽到這句話瞬間,江甯倒是半點沒有被人否認後失落。
“那個時候,本宮覺得很新奇,同樣都是官家的女兒,爲什麽我就沒有想到可以做出這樣的一根钗子。”
江甯心中了然,從小便被當成正宮皇後培養,沈清蓉的吃穿用度都不能出一點差錯。
在她的認知裏,隻有鳳凰這樣的圖騰才是能夠作爲配飾佩戴的,這并不是因爲她喜歡,而是因爲有人告訴她隻有這樣才是符合皇後身份的。
她對此深信不疑。
直到她遇到江甯,送了根奇形怪狀的钗子給柳錦馥,柳錦馥天天戴着。
這樣的行爲,給她産生了極大的沖擊。
她以前跟柳錦馥并不是一路人,兩人交流甚少,也從來看不對眼。
一個嫌對方迂腐,一個嫌對方粗俗。
柳錦馥不喜裝扮,極盡的簡約,對什麽都漠不關心,沈清蓉卻是事事都在皇後身份的約束之内。
本來這兩人之間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了多年。
直到江甯這個異端的出現,才打破了這一切。
同樣是後宮娘娘,她卻可以擺攤說書,可以搞钗子拍賣會,可以種田賣菜,也可以深夜爬牆上屋頂。
可就是這麽一個上不了台面的角色,就這麽輕而易舉獲得了穆景昭的信任和愛。
這是沈清蓉所求之不得的。
這讓沈清蓉對自己産生極大的懷疑。
以前母親也告訴她,隻要她循規蹈矩,跟母親一樣事事以丈夫爲先,那麽就會得到無上的寵愛和地位。
可是盡管母親已經做得盡善盡美,父親卻還是毫不猶豫的帶着别的女人進了沈府。
盡管她竭盡全力了,穆景昭卻還是愛上了别的女人。
她并不怨恨江甯,隻是因此對自己父親和母親産生了極大懷疑,這一切真的是對的嗎?
當心中懷疑根深蒂固,那麽一切的反抗和清醒都顯得理所應當起來。
于是就這麽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江甯啞然失笑,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換一個角度來說,如果她沒有出現,或許沈清蓉就會如她所想所願的那樣平靜的度過一生。
終究是造化弄人。
江甯把穆景昭的旨意告訴沈清蓉時候,她沒有半點驚訝的不甘,相反,眼中卻盡是如願以償平靜。
她說,“這下我終于能擺脫那一切了,謝謝你。”
江甯離開的時候正好在門口遇到了返回的折柳,一主一仆各懷心事,沉默的朝着同一個方向走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