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國法令有載:凡身爲女子者,不得進入私塾學習,不得參與任何科考活動,凡違反者,處以斬刑,違反者包庇者同罪。女子不得爲官、不得參軍,凡違反者,處以斬刑,情節嚴重者,處以絞刑,違反者與包庇者同罪。
而就女将軍的情況來講,應該是最爲嚴重的那一檔。
若是這個人真實存在,那麽,她的下場,隻會是連一個全屍都無法留下。
所以,世人皆是對女将軍的傳說加以稱道,卻并無一人敢去相信這一切是真實存在的。
或者是,不願相信。
在這個向來以男尊女卑爲傳統的國家裏,大家似乎都在隐隐期待着有那麽一個人的出現來改變這一切,但是又恐懼着那個人的出現可能帶來的一切連鎖反應。
男人們擔心自己的權益被剝弱,女人們擔心自己被那災禍所波及。
人們在喟歎着那個女将軍的勇敢和傳奇的同時,卻又急切的想要與其劃清界限,以此來表達自己對國家的忠心。
所以,當那個甯願自己被餓到忍不住生吞老鼠,也不願爲自己的戀人添麻煩的折柳,被江甯調教成無法無天的瘋丫頭之後,便成爲了宮中所有女子豔羨的對象,但,她也從此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而在不算遙遠的三年之前,恭國的法令還不像今天如此嚴苛,那時的江甯憑借着父母的寵愛和自己超強的能力,成爲了她所知的所有人裏唯一的一位女繼承人。
同時,她和妹妹也是的極少數有先生教習過的女子。
當時的江甯尚且年幼,她并不明白,自己所短暫擁有的一切,便是絕大多數女子此生都不敢肖想的夢想。
爲了不辜負父母和家族的期望,她拼命的學習經商,努力的爲繼承家業而做着準備。
也因此,她從小到大受盡了旁人異樣的目光,也從未有過一個真心的朋友。
旁人表面上稱贊她,仰視她,卻又在背地裏對她嗤之以鼻,笑歎江甯父母愚蠢至極。
畢竟,身爲女子,就算再怎麽能幹,聰明,也終歸是要嫁與他人相夫教子的。
而到了那個時候,她所繼承的家業,便都會随着她的出嫁而拱手送給她的夫家。
這不管怎麽看,都是個愚蠢至極的做法。
所幸,江甯的父母并不在意。
不管旁人怎麽說,怎麽看,他們都始終給予江甯最大的鼓勵和認可。
後來江甯家破人亡流落街頭,她受盡了侮辱和委屈,卻還是憑借自己的努力和聰慧活了下來。
那個時候江甯才明白了自己父母的良苦用心。
江甯剛開始說書的時候什麽都講,聽衆喜歡聽什麽,她便說什麽。
直到有一次,她偶然間得知了女将軍的傳說,她在感慨那位女子的勇敢之時,卻又爲她的生不逢時而歎息。
于是,從那之後,她說書的内容便成爲了千篇一律的女将軍的傳說。
她反反複複的講着那個女子的傳說,講着講着,逐漸也分不清她究竟是在說對方還是在說自己。
她是自己,是更勇敢的自己,自己也是她,是更幸運的她。
江甯不知那傳說究竟是有幾分真幾分假,但是她心中卻始終固執的認爲,女将軍的傳奇不該被忘記,也不能被忘記。
穆景昭輕抿着唇,身爲恭國的皇帝,一切規則的制定者。
江甯的那一番話,無疑是在輕輕的撥弄着那根名爲“權威”的弦。
“存在又如何,不存在又如何?”穆景昭的表情有些難看,很顯然,他并不想順着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朕的國家,并不會因爲少了這個女子而滅亡,也不會因爲這個女子的存在而更爲繁榮昌盛。”
江甯正要開口辯駁,卻又在看到穆景昭那陰沉恐怖的表情之時,生生的把嘴邊的話吞了下去。
畢竟,她要是因爲逞這一時口舌之快而被穆景昭要求賠償屋頂,實在是有些得不償失了。
于是江甯安靜的閉上了嘴。
屋内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良久,穆景昭深深的呼出一口氣來,“如今朝中最爲得勢的大臣,分别是柳貴妃的父親大将軍柳钺、皇後的父親戶部尚書沈同,以及你——”穆景昭微微一頓,“丞相,江清遠,三人分别代表三股勢力,始終相互制衡。”
“這三位大臣,皆是同先帝一起打下江山的前朝老臣。柳钺手握兵權,威名赫赫,幾十年來從無敗績,攘外安内,功不可沒。”
“沈同,手握各地經濟命脈,多年來大興改革,爲國爲民,爲恭國經濟的繁榮昌盛打下了結實的基礎,也是因爲他,國家富庶,百姓安樂。”
“江清遠,就更不用說了,身爲丞相,統籌管理着一切,是朕最爲得力的助手。”
“毫不誇張的說,沒有這三個人,便沒有恭國的今天。”
江甯托着下巴仔細的聽着,她一邊聽着穆景昭的話,一邊胡亂着想着。
“所以,這後宮中的三位後妃,便是你拉攏大臣的手段?”
穆景昭一梗,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開口,“你可知,你今日所說所做,便夠你死上千次萬次了。”
江甯一怔,她雙腿一軟,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就要朝着地面跪去。
奈何她腰部疼得厲害,還沒跪下去,就被這刺骨的疼痛驚得哀嚎出聲,“痛——”
穆景昭的表情稍稍緩和了些許,其實,他的真實目的,幾乎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也礙于他皇上的身份而不敢多言。
那些自私的、不堪的、虛僞的一切,都被穆景昭、被所有人小心翼翼的隐瞞埋藏。
沒有人敢揭示他不堪的一面,包括他自己。
而如今,被江甯這麽簡單直白的說出口,反倒是讓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至少,在這時,他不用别扭又冠冕堂皇的裝出一副好丈夫、好君主的模樣來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爲了國家,爲了愛情。
江甯沒有繼續追問穆景昭,她揉着自己酸疼的腰部,目光悠悠的望向屋頂那塊缺口裏露出的一小片藍藍的天空。
“一定很辛苦吧。”她眉頭微蹙。
穆景昭一愣。
“若是連自己真正所想所愛都無法得到的話,那就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有何意義呢?”
她低聲喃喃,不知是在對穆景昭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又是一滴晶瑩的雨滴從瓦礫上滴落,落在禦書房的地面的那一小片水漬上,激起片片漣漪,又很快平息。
而穆景昭心中的那一片漣漪,卻再也沒有消散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