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新船經過徐州,沒有直奔揚州,而是突然轉道去了鳳陽。
甲闆上有侍衛,老遠看到就知道乘坐的是大人物,民船紛紛主動避讓。
在擁擠的碼頭上,從船上下來幾名管事,徑直找到負責碼頭的衙門,遞交上了名帖,驚動了裏面的官員出來淨街。
沒多久,調動來了兩隊河道兵。
“都讓開。”
“快點讓開。”
士兵們如臨大敵,無論是商人還是碼頭工人,或者其餘身份,皆不敢延誤。
人們正在好奇,早已在碼頭等待多時,來自信國公的人,指揮着馬車過來。
“連信國公府都驚動了,來頭真不小。”有人小聲詫異道。
鳳陽是聖人的老家,可聖人在京城,鳳陽城中,最大的是一位緻仕多年的老人。
幾位管事帶着小厮,拉起了幔帳,擋住了人們的視線,一群嬷嬷和丫鬟,把徐妙錦和郭彩蓮兩位小姐護在裏面扶上馬車。
好一會兒,人們都乘坐好了,隊伍才出發。
從抵達到出發,用了半個時辰,沒有絲毫的耽誤,但速度也不快,恢複了剛才的景象。
有的人見怪不怪,有的人埋頭忙碌自己的活計,還有的人在酒肆把酒互相交談。
“是徐家和郭家的小姐,從北平回來的。”有名大商人消息靈通,向朋友說道。
“徐家和郭家的小姐爲何在北平?”
大商人是往北方運糧的商人,他的同伴穿着長衫,是名進士,因爲排名不高,在六部觀政,如今告了假。
“徐家的嫡長女可是燕王妃。”
“那就難怪了,該有這麽大的陣仗。”年輕進士恍然大悟,理所當然的認爲。
“這回,兄你可猜錯了。”
“哦?”
那商人笑道:“雖然徐家要比郭家門楣高,可這回的陣仗,能驚動湯府,其中有大半的原因是郭家。”
“哪個郭家?”
“武定侯。”
年輕進士叫做張琏,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湖廣人士,在工部觀政,還未授實職。
而商人叫羅仲恒,四十歲上下,反而叫對方爲兄,自稱爲弟。
張琏還未正式入官場,對消息不夠靈通,一時間想不起武定侯是誰,商人見狀,主動說道:“就是郭英将軍,如今掌管京城禁衛。”
“原來是他。”
經過提醒,張琏想了起來,臉上露出好奇。
什麽叫官場,那就是人情往來。
明初武勳是重要的政治力量,還排在文官的前面,對于這些大人物的信息,張琏不想錯過。
“郭家不如徐家吧?”張琏好奇的問道。
“郭家雖然不如徐家,但是郭家和湯府有親啊。”
大商人走南闖北,最需要和各地打交道,不打通關系,如何能建立商道。
張琏雖然還隻是在觀政,可要不了幾年,總會輪到授實職,無論是留京還是外放,都值得羅仲恒投資。
關系不就是這麽逐漸建立起立的麽,商人有這個耐心。
所以商人的态度很熱情,主動爲對方解釋。
能了解這些信息可不簡單,從低層過獨木橋闖上來的進士,對于他是短闆。
對仕途也有幫助,能更容易獲得機會和了解形勢。
聰明的張琏,對這些高層信心很有興趣,說不定哪天就需要用到了呢。
“信國公湯和在洪武二十二年緻仕,風光返鄉鳳陽,可以說因爲信國公的存在,湯家在鳳陽府比别家都要強。”
“那倒是,畢竟老一輩活着的不多,像信國公這種的确影響力要大些。”
張琏點點頭,沒有質疑。
同等條件下,活着的人總比死的人關系要強大些,徐家門楣雖然也高,可徐達已經死了,湯和還活着。
“剛才的郭家小姐,她的姑祖母是聖人的妃子,也就是郭甯妃。”商人小聲說道。
“甯妃的兒子,是聖人的第十子,封爲魯王,因爲亂服金石藥而亡,魯王的王妃是信國公湯和的女兒。”
“從這層關系攀起,郭家的姑娘,要叫魯王妃表姨母,所以今日的這陣仗,不隻是沖着徐家。”
郭彩蓮的親姑祖母是郭甯妃,親姑母是甯王妃,二伯祖父是福建都指揮使,三伯祖父是鞏昌侯,祖父掌京城禁軍,大伯是驸馬,父親打理甯王府,三叔掌中軍都督府右都督……
經過商人的解惑,進士明白了,不顯山不漏水的郭家,的确不可小觑。
“那就奇怪了,徐家的小姐能在燕王府小住,郭家的小姐,有什麽道理在燕王府暫留?”
“小弟在北平時,聽了些傳聞,好像燕王大公子到了迎娶之年,燕王妃可能有意郭家的姑娘。”
“強強聯合呀。”
進士眼中露出羨慕,語氣忍不住酸道。
他們讀書容易麽。
三年一科舉,過五關斬六将,好不容易拔了頭彩,還需要熬資曆熬功績。
看看人家,通過聯姻和餘蔭,起步就是絕大多數讀書人的終點。
兩人交談了一番,商人要去北平貿易中心跑一趟,邀請進士去北平轉一轉。
進士本就是抱着遊曆的心情,和對方早年相識,比較符合他的脾性,也就沒有拒絕。
等商人的船安置好了,他就和商人同乘貨船,時不時在甲闆上吃東坡肉吟詩作對,倒也逍遙自在。
湯府的馬車,抵達了湯府門口。
大大的信國公府,大門的招牌下,蹲着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着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
正門和燕王府一樣,平時不開的,隻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所有人下了馬車,後面的婆子丫鬟們也都下來,跟了過來。
管事和小厮,還有侍衛們,留在了外面,由湯府的小管家安置。
三家的嬷嬷和丫鬟,圍着兩位小姐,一直往裏走,在垂花門前,見到了等候的一群人。
是執事媳婦們,笑着上來屈膝行禮,然後扶着徐妙錦和郭彩蓮進了垂花門。
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着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轉過插屏,小小三間内廳,廳後就是後面的正房大院。
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梁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挂着各色鹦鹉、畫眉等鳥雀。
台矶之上,坐着幾個穿紅着綠的丫環,一見她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才剛夫人還念呢,可巧就來了。”
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簾栊,一面聽得人回話:“徐姑娘和郭姑娘到了。”
徐妙錦鎮定自若,她家的規矩不比這處小,反倒是郭彩蓮,有些許的緊張,害怕自己出錯。
不過等進了房,也就由不得她們胡思亂想,忙着向幾位夫人行禮喊人,都是她們的長輩。
實在是難爲了兩位姑娘,操心了一日,到了夜間,才算是安甯下來,得了空閑。
徐妙錦和郭彩蓮因爲身份貴重,住在太太的屋子,由太太親自照看,在套間暖閣兒裏面,睡的碧紗幮裏。
換了新的藕合色花帳,并幾件錦被緞褥之類。
郭彩蓮坐在鏡子前,沒有嬷嬷在也把小背坐得挺直,已經形成了習慣,手裏捏着玉簪子出神。
徐妙錦往這邊看了眼,忍不住無言的笑了笑,但沒有出聲打擾郭彩蓮。
……
湯家和徐家。
兩家說不上誰強誰弱,但是從後代來看,湯和要比徐達更能生,子女多不少。
不過呢。
徐家的含金量高,湯家的含金量要低些,特别是湯家的嫡長子早亡,導緻湯家的領頭羊資曆有些不足。
徐家的老大老二老三,可是五軍中三軍都督,最差的也是佥事,而湯家的老大病故在前軍都督佥事一職上,後面子弟職位要差些。
現在湯家唯一強過徐家的,就是家裏的老爺子還活着。
湯和已經七十歲,卧病在床,說話有氣無力。
“燕王想要和郭家聯姻,如果成功了,你們以後在朝廷和燕王的争鬥中,保持中立,萬不得下場。”
“咳……咳”
說了幾句話,湯和就喘的厲害,在場的兩位孫子連忙服侍,生怕老爺子有個好歹。
大兒子們都在外地赴職,在場孝敬的是小兒子。
湯和努力保持鎮定,繼續有氣無力的說道:“如果燕王的主意落空,就偏向朝廷些。”
“父親,兒子明白了。”
“不。”
湯和搖了搖頭,他對主上太了解了,斷斷續續的說道:“不是讓你們下場,最好是什麽都不要做。”
“唉。”
湯和實在是堅持不下去,閉上眼睛養神。
英雄氣短啊。
誰也抵不過生命,在生命的長河面前,誰都要低下頭顱。
過了幾日。
兩家的小姐重新出發,湯家又派了人護送,讓隊伍的規模又大了些,長路漫漫終于回到了京城。
“咳……咳”
京城皇宮。
朱元璋一手拿着奏疏,一手扶着案台,彎着腰咳嗽的眼淚都湧出了眼角。
大殿内燈火通明。
朱元璋還是看不清字,他也不願意歇息,又不信任太監,生怕太監瞞他。
所以是他最小的女兒爲他讀奏疏。
聽着小女兒稚嫩的聲音,朱元璋情不自禁的出神,他想到了自己的十三公主。
他寵愛的十三公主早逝,多年來已經淡忘,可今年以來,這些故去的面孔,時不時浮現在他的心頭。
王宮裏。
有不少的年幼兒子和女兒,指望不上什麽。
人心難測。
朱元璋視力出了問題,讓他變得越發多疑,越發想念幾個大兒子們,希望他們回到自己的身邊。
有他們在身邊,朱元璋才覺得放心,覺得自己才能睡個好覺。
北平來的密疏,朱元璋沒有讓别人念。
他不會給外人讀。
可自己又看不見,該讓誰來讀呢。
蔣瓛應該多留幾日的。
朱元璋突然後悔了,自己不該這麽早殺了他,可他知道的太多了,朱元璋一直在猶豫。
經濟之道,影響了朱元璋的心中的天平。
他終于決定殺了蔣瓛。
他怕自己哪天突然就睜不開眼,錯失殺蔣瓛的機會,讓這些“大逆不道”之言流傳民間。
不過他也厚葬了蔣瓛,重賞了蔣瓛家人,并且也提拔了他舉薦的人,算是對得起他。
“父皇,讀完了。”女童奶聲奶氣的說道。
朱元璋回過神來,根本記不起來剛才的内容,又心疼小女兒,不願意讓她重新讀,以免累着了她。
是不是人老了,心也跟着變軟了呢。
讓太監們送回了幺女,朱元璋更覺寂寞。
安靜的大殿,讓他的聽力越發敏感,但是敏感的耳朵,仍然聽不見聲音,吓得朱元璋懷疑自己是不是聾了。
朱元璋瞪大了眼睛,把奏疏放到自己的眼前,一個字一個字努力的看。
身旁的太監們欲言又止,無人敢勸,奏疏的問題,太敏感了,誰也不敢冒死。
“原來是彈劾老二的,老二還是沒有改啊。”
小半日才看完一封,朱元璋又拿起下一封,這封來自禦史,是彈劾燕王的。
說燕王違制開海禁,與倭寇勾連,暗通朝鮮,居心不軌。
朱元璋緩緩放下手中的奏疏,稀疏的眉毛下,渾濁的眼神,令人們看不出他的真實想法。
皇城外。
在一家私人的宅院,後花園的暖閣中,聚集了三五名官員,其中齊泰和茹瑺又吵了起來。
“聖人身體抱恙,多次嚴令傳出來,伱等一下子彈劾許多藩王,豈不是引起聖人懷疑?”
茹瑺對着齊泰不滿的說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齊泰向衆人解釋道:“晉王和燕王兵權太大,必須要趁現在分奪出來,否則萬一聖人不豫,誰能制衡他們。”
晉王和燕王的權利,是朱元璋給的,下了明旨,誰也改變不了,隻能眼睜睜看着二王實力加劇。
其餘的手段都是旁枝末節,隻有從名器上入手,改了這道旨意,才是打蛇打七寸。
那麽如何改呢?當然是通過彈劾。
收集罪證,彈劾幾位王爺,以此打開突破口,促進奪走王爺兵權之事。
“太過急躁容易适得其反,保持穩定才是上策。”茹瑺反駁道。
“如今皇太孫地位穩固,穩中有進,進中有穩,最适合重新發起攻勢,否則一拖再拖,隻會讓藩王們越發握緊手裏的兵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