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中左所的條件很艱苦。
受生産工具的限制,此地沒有開發出來,農耕文明留下的水利灌溉設施,在遊牧文明幾百年的洗刷下,慣性遺留下來的農田,一代代消退直至無影無蹤。
正如明清交際,明朝雖然消亡,但曆史慣性遺留下的火器,在清初還在綻放光芒,可到了中期卻已然頹敗。
面對荒野,樹林,土坡,從無到有的平整土地,挖溝渠,非一日之功可成。
在袁容的眼中,小小的一塊貧瘠荒蕪之地,竟然能撬動北平的政治形勢,真可謂奇妙。
“嗖。”
“好弓術。”
袁容射到了一隻黃羊,身旁騎在馬上的丘福誇道。
“在丘千戶面前,在下班門弄斧,當不得丘千戶的誇贊,隻不過是獻醜罷了”
“袁公子謙虛。”
打到了獵物,幾名軍戶把黃羊搬去河邊開膛破肚,還有人升起篝火,準備就地烤全羊。
丘福領着袁容,找到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坐下。
“此地是寶地啊。”
丘福指了指這一片,感歎道:“難怪大公子會看重這裏。”
“此地從先秦前就是我中國産糧之地,後來司馬家屠戮公孫家,導緻東北陷入高句麗等小國。”
“乃至唐朝時打敗高句麗,光複了東北,不過唐朝消亡後,此地又重新落入蠻夷。”
袁容望着荒蕪的金州,隻覺得世事無常。
“根據先秦書籍記載,此地農業發達,産量乃北地之冠,短短幾百年,把此地敗壞到如今的模樣,實在令人惋惜。”
“小王爺認爲,把東北的農業設施重新興建起來,隻憑田畝就可以養活上千萬的人口。”
一陣香氣飄了過來。
篝火上的烤羊,進過軍戶的手,在火焰上翻滾,羊肉在燒烤的過程,散發出誘人的肉香味。
丘福收回了視線,沒有反駁袁容的話。
軍戶也是農戶。
土地的好壞,隻憑肉眼就能得出判斷,“非一日之功啊。”
丘福指出其中的難處:“開墾之艱,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而人又離不開物力,恐怕要消耗不少人的性命。”
“所以大公子提出通過購買日本的奴隸,在遼東砍伐林木,平整土地,興修溝渠,開墾田畝,不但可以加快這個過程,還能減輕我大明的負擔。”
袁容把話題引到此處,趁機說道,“你寫一份章程,金州中左所以抗倭的名義,向北平王府申請一批兵備,我帶回去交給王府。”
袁容說完,等着丘福的回複。
此舉等于落實了金州中左所的歸屬。
金州衛隸屬于山東布政司,但是聖人顧慮遼東沒有就藩的藩王,所以下旨流放的罪犯由燕王監督。
這其中可以做文章。
當上面權屬不明的時候,下面人的态度,就能起到關鍵,他們聽哪一頭的,哪一頭就掌控了實權。
是小王爺和姚廣孝,金忠三人最早謀劃,從遼東挖出一塊肉。
“王爺會不會生氣?”
丘福不是傻子,問出了關鍵。
袁容沒有回答。
如何選擇,要看丘福。
丘福見狀,也沒有繼續再逼問袁容。
他的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不需要别人來回答他,至于何去何從,丘福起身走向篝火處。
……
袁容帶回來丘福的求援信。
朱棣收下了丘福的書信,但是沒有給袁容好臉色,一旁的袁容吓得大氣不敢粗。
在王爺面前,殺了他也不敢違抗王爺,可是在小王爺面前,他也不願違抗小王爺。
無論王爺和小王爺接下來如何,他們終歸是父子。
“滾吧。”
朱棣看見袁容吓得舉手無措,喝罵一聲,袁容不但沒有生氣,猶如解脫般逃了出去。
一個女婿半個兒,被老子罵一句又怎麽了,袁容自我安慰。
不久。
葛誠,餘逢辰,金忠,姚廣孝等人來到了大廳。
“你們看看。”朱棣冷冷的說道。
太監拿着丘福的書信,轉交給衆人輪流翻閱。
大廳中很安靜。
“丘千戶認爲他可以打敗倭寇,對朝廷是好事,理應支持。”金忠打破了沉默,出言說道。
葛誠一臉的驚訝。
此人好大的膽子,明知道王爺的心意,卻還敢違背,是因爲覺得背靠大公子嗎?
果然,朱棣怒目而視。
金忠坦然的面對。
“屬下一片公心,王爺明鑒。”
“公心在哪?”朱棣冷然質問。
“倭寇六年前逐漸消停,乃至去年下半年又複起,防不勝防,對我大明危害日甚。”
“遼東是倭患最嚴重的的地區,丘千戶有敢戰之心,如何不應支持呢?”
“請問諸位,丘千戶能打敗倭寇嗎?”金忠平靜的反問衆人。
葛誠等人無言以對。
丘福的才能,肯定是能打敗倭寇的。
不隻是丘福,北平諸位多少将領都有這個本事,倭寇的難處,不是倭寇能打,而是倭寇神出鬼沒。
茫茫海域,能從何處防備。
大明在海邊修建了衆多的兵堡,但倭寇也不是傻子,自然會換個沒有兵堡的地方。
大明人口多,城池多,不像草原千裏無人煙,找不到人迹,在大明海域,從何處都能占到便宜。
“至少,丘千戶是第一個願意負責此事的将領,那麽王府就應該支持他。”金忠堅定的說道。
抗倭是個苦差事。
将領們不怕打仗,也不怕戰死。
可抗倭太被動,誰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哪裏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抗倭不如北征。
北征雖然也難以尋到敵蹤,可總有個盼頭,抗倭在人們看來,就是個全憑運氣的事。
帶着軍隊碰到了倭寇,那就是運氣,如果沒有這個運氣,那就隻能苦哈哈的窩在兵堡裏。
如果倭寇在任意一處地方上岸,糜爛了地方,反而容易遭到牽連。
抗倭是大義。
王府本身就有監管金州中所作的職責,以此理下手,無人可以指責,但也容易遭受反噬。
葛誠忍不住說道:“如果倭寇登陸金州,而丘千戶趕不及支援,倭寇燒傻搶掠一番逃入大海,那麽有心人能以此爲由彈劾王府。”
這個道理誰都知道,也是沒人願意擔負抗倭的原因。
太容易背鍋了。
“王府不應該牽連此事。”餘逢辰出言支持葛誠。
兩票對一票。
姚廣孝不是長史府的官員,所以沒有出聲。
金忠落于下風。
“小王爺曾經說過,有所爲而有所不爲。”金忠力排衆議,堅持說道:“有些事是底線。”
“于國有利之事,王爺不應畏懼責任。”
金忠起身拱手,義正言辭。“如果連王爺都畏懼責任,而不願意肩負重任,又有何人會願意呢?”
朱棣還未回答,葛誠就知道金忠赢了。
聖人爲何喜歡燕王。
正是因爲燕王有擔當。
整個北平以北的開拓,都是燕王打下來的,包括前年的大勝,而聖人在長城外先後設立開平衛,大甯衛。
實際上是瓜分燕王的勝利果實,可燕王從來沒有埋怨。
朱棣撫摸了下巴。
金忠說的義正言辭,實際上是圖權利,不過他說的有道理,抗倭是大事。
葛誠沒有說話,一旁的餘逢辰站了起來。
“金州之事牽扯山東,理應知會山東布政司,而不是王府下場,徒惹人非議。”
餘逢辰拱手看向朱棣,真誠的勸誡:“北平布政司已有不滿之聲,再加上山東布政司,恐怕對王府不利。”
“請王爺三思啊。”葛誠跟着說道。
金忠反對。
“布政司官員沒有擔當,隻會對内,此事王府不出手,那麽抗倭之事講沒有盡頭。”
“放肆。”
餘逢辰抓住了金忠話語中的漏洞,“三司乃我朝國策,安敢如此輕視之。”
“金右使的言論傳了出去,豈不是讓王府成爲衆矢之的。”
“是在下失言。”
金忠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雖然他是這麽認爲的,可有些話不能當衆說出來。
“咱認爲金忠說得對。”
突然傳來了話音,令衆人吓了一跳,紛紛望向門口,隻見到朱高熾微笑着走了進來。
朱棣本想質問禁足之令,不過又忍住了,當着外人的面,他不想打擊老大的威信。
王爺都沒有發話,其餘人也不會不開眼提出禁足令。
朱高熾向衆人拱了拱手。
遼東的倭亂,從洪武二十五年複起,一直到永樂九年,才讓金州抓住了機會,把登陸上岸的倭寇就地全殲。
這十幾年内,遼東百姓深受其苦,也讓金州因爲海運受阻,萎靡了十餘年。
是明初将領不能打嗎?
當然不是。
缺的是一個願意擔負抗倭責任的将領。
“倭寇之難,難在勇于任事之人,丘福是王府的人,他願意爲國平患,那王府就不應該顧忌非議而拒絕丘福。”
“難道王府的擔當,還不如丘福!”朱高熾擲地有聲。
大廳中陷入了平靜。
朱高熾面對朱棣的視線寸步不讓。
他不是爲了權利争。
是爲了靖難之役,爲了大明蒼生而争。
削藩之策下,如果王府失敗,他的下場也逃不過一死,他沒這麽聖賢,願意爲此付出生命,所以肯定是要支持朱棣造反的。
那麽如何擴大朱棣的勢力,盡最大可能消弭這場兵禍對地方的傷害,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