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東西?”昌平侯不解,“侯府被抄,不知草民還有什麽東西值得殿下走這一遭?”
燭火清幽,秋夜的水汽順着牆根和地磚縫隙緩緩滲進廳堂,帶着刺骨的寒意。
周顯霁安靜地看着他,薄唇噙起一個溫和的笑容。
他白衣勝雪高姿神徹,卻令昌平侯和孫黃蟬莫名打了個寒戰。
夜風吹的廳堂槅扇吱呀作響。
狂風驟起,挂在檐下的燈籠半明半滅,血液從門檻縫隙流淌出來,沿着台階蜿蜒淌落,徹底混進雨水之中。
周顯霁從昌平侯府回到寄北宮的時候,已經是夜半時分。
雨停了,一輪皎潔明淨的秋月高懸在天穹。
他出現在魏紫的床榻前。
她睡得并不安穩,緊緊蜷縮在靠近拔步床裏側的地方,許是夢到了一些可怕的事,黛青的眉尖輕輕蹙起,像是積攢了化不開的愁怨。
他傾身,一手撐在床上,一手撫過少女的眉心。
“小紫……”
他呢喃着這個名字。
帳中光影幽暗,男人側臉如霜雪般清隽,眼瞳裏卻藏着濃郁的關心。
時間不多了……
周顯霁凝視着她的睡顔。
這幾個月以來,他時時刻刻都在這般提醒自己,時時刻刻都在籌謀算計,他要在最後的時間裏,爲他自幼就喜歡的姑娘掃清一切危險和障礙。
大掌帶着溫度,漸漸撫平了魏紫眉間的憂傷,又替她仔細掖好被褥。
做完這一切,他才放下帳幔離開。
寄北宮的秋菊結滿花苞的時候,正是玉合歡嫁到慕容家的日子。
魏紫也要前去觀禮。
鎮國公府張燈結彩,魏紫看着端坐在妝鏡台前的少女,忍不住道:“合歡表妹……”
玉合歡穿着鮮紅嫁衣,對着銅鏡抿了抿唇脂。
她不在意道:“嫁人是喜事,表姐何必做出這種表情?”
“可是,那慕容家——”
“那慕容家便是龍潭虎穴,我也要闖。”玉合歡擲地有聲,“慕容焘參與了二十年前懸柯寺之案,他府上必定還保存着當年的一些證據,現在,必須有人站出來找出這些證據。懸柯寺血案連累了多少家族,就連西北玉家,也因爲這一樁大案,二十年鎮守邊陲無法返京。表姐,既然我爹爹相信定北王是清白的,那麽我也要相信。我會繼承爹爹的遺志,爲定北王翻案申冤。”
話說到這個份上,魏紫無法再勸。
“你們說什麽悄悄話呢?”
一道中期十足的聲音傳來。
是周婧。
她正指揮幾個宮女,搬進來一擡沉重的箱籠。
魏紫好奇道:“婧兒,這是什麽?”
“給合歡表妹的添妝啊!”周婧掀開箱籠蓋子,“我在第一層放了幾樣兵器,像是流星錘、狼牙棒、圓月彎刀、玄鐵鈎、蛇鱗軟劍。第二層是毒藥,有砒霜、鶴頂紅、斷腸草等等。第三層是我特意請外祖父軍營裏的兵器大師,親手制作的一架火炮,雖然射程不算長,但足以轟死慕容焘那個老狐狸!合歡表妹,你可别跟我客氣,這些東西務必要藏在新房裏防身!”
魏換錦正好跨進門口。
聽見這番話,頓時皺了皺眉。
他道:“雖說慕容家不是什麽好去處,但合歡表妹好歹有我鎮國公府撐腰,慕容焘和慕容經略應當不敢拿她怎麽樣吧?這些東西帶過去,知道的曉得咱們是嫁人,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去幹仗呢!”
“你懂什麽?”周婧嫌棄,“女孩子就應該多準備點防身的東西才是,将來我嫁給你的時候,我也是要帶一箱過來防身的。”
“你——”魏換錦氣得不輕,“你我成親,你防我幹什麽?!難道我還會吃了你不成?!”
“那可未必。”
這兩人冤家似的,一見面就得吵架。
魏紫見怪不怪,從侍女手裏接過喜帕,溫柔地蓋在玉合歡的鳳冠上。
她叮囑道:“你既決心如此,别的我也不勸了。隻是,如果你在慕容家遇到危險,倒是可以向慕容九裏求助。她雖是慕容家的嫡長孫女,卻和慕容家不死不休,她會幫你的。”
她說完,心底又泛起嘀咕。
慕容九裏的手段她是知道的,而玉合歡也不是省油的燈。
假使這倆人湊到了一起……
她突然沒那麽替玉合歡擔心了。
吉時快要到了。
辭别魏老夫人的時候,老人家傷心了很久,拉着玉合歡的手說了許多話。
魏紫看見老人家的白發似乎更多了幾根。
西北玉家連年鎮守邊關,在百姓中頗有聲望。
因此玉合歡出嫁的時候,京中百姓紛紛夾道圍觀,送上了不少祝福。
魏紫陪着送親隊伍來到相府,慕容焘雖不滿意這個從天而降的長孫媳婦,但表面功夫卻做得很足,府上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宴請的賓客也都是京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在正廳觀禮的時候,魏紫偷偷打量了幾眼慕容經略。
和慕容焘的陰鸷威嚴不同,慕容經略倒像是崖邊青松,看起來格外端肅清冷。
慕容九裏突然冒了出來:“你在偷看我長兄嗎?”
魏紫被抓包,臉上掠過一絲不自在:“不知慕容公子是怎樣的人物?”
慕容九裏皺了皺鼻子:“我和他不怎麽打交道。準确來說,他和相府裏的所有人都不怎麽打交道,似乎也不太願意繼承慕容焘那個老東西的衣缽。反正,他就是個怪東西。”
她平等地瞧不起相府所有人。
魏紫沒指望從她嘴裏聽見有用的訊息,也就懶得再問。
等到賓客都散了,已是月上柳梢頭。
慕容經略踏進新房的時候,玉合歡正在吃侍女送來的飯菜。
兩兩相顧,彼此無言。
最後還是玉合歡率先打破沉默:“你們相府的夥食還挺好哈。”
慕容經略在床榻上坐了,淡淡道:“你我大婚,是天子權衡利弊的結果。我知道你對我無意,你若願意,今後你我便做一對假夫妻,如何?”
玉合歡好奇地觑着他。
她還以爲相府的男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沒想到這人還挺通情達理。
看來她想在相府生存,也不是什麽難事。
“如此,自然是最好不過。”她啃了一口牛醬骨,好奇地含混不清道,“慕容公子是不是也有心上人?你與我成親,你那心上人是不是很難過?所以我說這天底下最忌諱的就是亂點鴛鴦譜,搞不好就是謀财害命。你們京城的紅娘不行,我當紅娘那會兒,撮合的新人從來都是恩恩愛愛,就沒有吵架臉紅的!”
慕容經略翻開一本書。
餘光掠過玉合歡唇角的醬汁,他眉尖輕蹙。
一早就聽聞這位玉姑娘在市井間長大,行事不太循規蹈矩,沒想到連吃相也這麽不斯文。
他收回視線,冷淡道:“某未曾有過心上人。”
玉合歡低頭喝粥:“你都二十好幾了,居然從未有過心上人,莫非你身患隐疾?或者是有别的什麽癖好?”
慕容經略:“……”
他翻了一頁書,徹底不再搭理玉合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