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碩震驚地看着他:“你要去邊關?!邊關苦寒之地,與上京繁華不可同日而語,你身爲金尊玉貴的皇子,自幼錦衣玉食仆婢成群,爲何要去吃那種苦頭?”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周無恙沉醉地念誦這些詩句,唇角含笑,眼底透着些微醉意,“我幼時從書本上,就愛極了邊關的廣袤曠達,我想親眼看看連綿不絕的雪山、一望無際的草原、成群結隊的牛羊。所以皇兄,這趟參軍,我非去不可。”
“可是……”周碩暗暗攥緊雙手,“父皇身體不好,他一向對你寄予厚望,你不留在京中陪伴他,去參軍算什麽意思?父皇會對你失望的!”
“人生苦短,我做自己喜歡的事,父皇隻會爲我驕傲。更何況,我朝最缺武将,最近幾年,總在北燕手底下吃虧,連連折損土地和百姓。我想,我若能撐起邊關的安危,也算是對家國的貢獻。”周無恙望向天空那輪明月,“皇兄,我志不在權勢,我不願被囚禁在這座孤城裏,我想去更遼闊的天地間,我想去看看大漠的明月,是否也如上京這般圓。我想提起我的玄鐵戰戟,把北燕的鐵騎統統攆出國界線。”
少年熱血。
即便春深夜寒,也無法浸滅他眼底的光。
周碩盯着他俊俏的側臉,一時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目光複雜而又鄙薄地抿了抿嘴唇。
有的人就是這樣,日子過得太快活了,就忘記了吃苦是什麽滋味。
周無恙就是個被父皇嬌縱壞了的小孩兒,隻知道任性妄爲,多少人做夢都想投胎投成皇子,可他卻不知道珍惜這個身份,反而主動去邊關吃苦,做什麽事都随心所欲,全然不計後果。
他去了也好。
他走了,上京城裏就又少了一個跟自己争皇位的競争對手。
他這麽想着,嘴上卻打趣道:“除了父皇,上京城裏恐怕還有一個人舍不得你走。縱然你舍得父皇,恐怕也舍不得容姑娘吧?聽說父皇就要爲你們賜婚了,你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又是中原王朝嬌養出來的官宦小姐,嬌滴滴的花兒,怎能随你前往邊塞吃苦?”
他說着,心髒卻緊張地怦怦亂跳。
他喜歡容月岚。
可他知道、上京城裏所有的少年少女都知道,容月岚心儀周無恙,凡是周無恙出現的地方,無論是各家宴會還是城郊遊春,容月岚都會陪伴左右。
“少年春衫薄”、“白馬飾金羁”的皇子,哪個春閨少女不會心動呢?
他不敢明目張膽地惦記容月岚,今夜說出這番話,既是打趣,也是試探。
試探周無恙是否也心儀容月岚,試探父皇是否真如傳言那般,要爲他們賜婚。
周無恙笑了一聲:“父皇确實有賜婚的意思,隻是可惜,我一向把月岚當成妹妹,從沒有那方面的意思。這一點,她的兄長是很清楚的。我前兩日已經親口告訴月岚,讓她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趁着今年春闱放榜,可另外挑選佳婿。”
周碩愣在當場。
怪不得前兩日他在禦花園的溪水邊撞見容月岚時,她哭得厲害。
原來……
是被周無恙拒絕的緣故。
起初的憐惜過後,周碩心底又湧出巨大的喜悅。
這兩人鬧崩,意味着他有了可乘之機。
等周無恙去到邊關,他和容月岚之間就更有可能了。
果然,周無恙在那年秋天遠赴邊關。
可即便如此,容月岚也依舊放不下他,始終在上京癡癡地等他歸來,于是他想方設法地陪伴她左右,哪怕已經迎娶了姜氏爲正妃,也要借着周無恙的書信,與她時常保持聯系。
他漸漸取得了容月岚的信任。
後來,父皇病危。
彼時朝中大臣都屬意立周無恙爲皇太子,父皇連發十二道急诏,命周無恙回京侍疾,心裏面也是存着傳位的心思,可父皇和周無恙卻不知道,那十二道急诏,都被他的人暗中攔下。
他不希望周無恙回京。
他自己說的不貪圖皇位,他自己說的要戍守邊關,他怎麽能反悔呢?
他最好永遠,永遠不要再出現在上京。
後來父皇到底也沒能盼到周無恙回京,滿心遺憾地病逝之後,他在老鎮國公和慕容焘的支持下,從一衆兄弟裏面殺出血路,成功登上了皇位。
他身穿龍袍頭戴冠冕,一個眼神便令宮人們兩股戰戰,他再也不是那年上元節,狼狽地擠在宮人們當衆撿拾銅錢串子的可憐少年。
他志得意滿、他意氣風發,他以爲他登上了皇位,容月岚就會傾心于他。
可是沒有。
容月岚心裏想着的人,還是周無恙。
他登基之後的第一年上元節,邀請容月岚登上宮樓觀賞滿城花燈,他特意爲她建造了無數兔子燈和蓮花燈,他以爲她會歡喜、會心動,可她的第一句話卻是,“若無恙哥哥在此該有多好……邊塞苦寒,戰場上又是刀槍無眼,我真擔心他。不過無恙哥哥如今乃是咱們大周的戰神,他收複了那麽多土地,他那麽厲害,肯定不會有事的。”
他看着她充滿思念的眼神,嫉妒的快要發瘋!
周無恙已經走了三年!
整整三年,容月岚竟然還不曾死心!
那一刻,他甚至開始陰暗地想,爲什麽周無恙不死在戰場上?
他爲什麽不快點去死?!
爲了讓容月岚死心,他傳喚她入宮,把周無恙的親筆家書遞給她看。
家書上說,他率領一支軍隊深入北燕腹地,不僅如探囊取物般打下了他們朝拜的聖山,還活捉了在聖山玩耍的北燕公主,他誇贊北燕公主一身野性頑劣有趣,最善擊鼓跳舞,生的也十分美貌,是大漠裏最耀眼最難馴服的一顆明珠。
周無恙從來沒有這麽誇贊過哪位女子。
信裏表達的意思,不言而喻。
容月岚當即就哭了起來。
他看見容月岚掉眼淚,心裏很高興。
他假意安慰,順勢問她,可願入宮。
那時容月岚的年紀本就不小了,家裏催促得厲害,再加上那一刻的心灰意冷,于是她答應了。
周碩喜極,他以爲他終于得到了容月岚。
可是直到容月岚被封貴妃,直到他們同床共枕,她熟睡時呢喃的那個名字,仍舊是周無恙。
周無恙,周無恙……
那些年,這個名字宛如魔咒般反複出現在他的耳邊。
夜裏容月岚念叨這個名字,白日裏文武百官也要念叨這個名字,他們興高采烈地描述周無恙在邊疆有多麽勇猛、有多麽無敵,這個名字不僅代表着出身高貴的定北王,還代表着所向披靡的戰神,代表着十大張紙也難以寫完的赫赫戰功。
長夜漫漫。
他孤零零地坐在龍椅上,頭疼難忍、雙目刺痛。
周無恙……
實在是太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