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宮的後園子裏,江皇後早年種了一株鈎吻。
鈎吻又名斷腸草,入口則鈎人喉吻,毒性劇烈,能爛人腸。
時值深秋,小宮娥冒着夜雨采來鈎吻的根莖葉,哆嗦着碾碎成汁,小心翼翼地捧給江皇後。
宮女們圍在床榻邊,個個不忍地抹着眼淚。
江皇後的雙眼覆着一條白巾,她接住盛滿碧綠汁液的瓷盞,囑咐道:“本宮走後,君王定會責怪你們看守不力,所以你們等本宮咽了氣,就立刻動身前去摘月宮,隻有摘月宮裏的那位,能護得住你們。”
“娘娘……”
宮女們回想着從前侍奉江皇後的種種情形,皆都淚如雨下十分不舍。
“小紫是個好孩子,不應該爲了啓初,嫁給那麽大年紀的男人,白白搭上後半輩子的幸福。君王想用痛苦的婚姻來懲罰小紫,懲罰那麽一個無辜的姑娘,本宮是不會叫他如意的。”
江皇後仰頭,慢慢飲盡鈎吻汁液。
夜雨敲窗,聲聲摧着心肝。
烏紅的血液順着江皇後的嘴角滾落。
她臉色慘白,手中的杯盞跌落在地磚上。
“啓初……”
“啓初……”
她忍着穿腸劇痛,啞着嗓子一聲聲呼喚周顯元的字。
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幕場景,她懷着啓初在遍灑陽光的園子裏散步,她一筆一劃教啓初寫自己的名字,她親手爲啓初裁剪一歲又一歲的衣袍……
一年一年,她的孩子慢慢長大。
她把他教的很好,分得清是非黑白,也知曉世間善惡。
他并不聰明機敏,可他是那麽仁厚溫和。
他該是一位合格的儲君。
這些年他步入朝堂,事必親躬夙興夜寐,上京城裏的百姓都很喜歡他。
可他的父親不喜歡他,朝臣也不喜歡他。
血淚淌落,逐漸染紅了覆在眼上的白巾。
“我的孩子……”
“娘走了,世上還剩誰能保護你……”
“我的孩子,今後可要怎麽辦呀……”
江皇後面如金紙,捂住絞痛的腹部,在床榻上咯出了一口又一口血。
鮮血染紅了帷幔和被褥。
她凄慘地倒在帳中。
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仍舊牽挂她的孩子。
……
“皇後娘娘薨了!”
雨幕之中,内侍太監惶恐的報喪聲傳出很遠。
冷宮。
“太子殿下!”
明華宮的大宮女冒雨夜奔,哭着找到了周顯元居住的宮殿。
她崩潰地跪倒在地,絕望地仰起頭,緊緊牽住他的衣袍:“太子殿下,娘娘薨了,娘娘薨了……”
此處宮殿破舊,但被周顯元清掃得十分幹淨。
他自幼便是在冷宮長大的,即便這裏清貧落魄,他也能怡然自得。
他甚至還在裏間供奉了一尊佛像,是他特意用玉簪和冷宮的老嬷嬷換來的。
他想着母後信佛,他在這裏閑着也是閑着,不妨供奉一尊佛像,也好時時爲母後祈福祝禱,算是盡他一點孝心,那香案前的白瓷花瓶裏,還插着他黃昏時分新摘來的幾枝蓊郁翠綠的金色桂花。
他記得他的母後,最喜歡嗅聞桂花的馥郁甘甜了。
周顯元坐在青燈下,手裏握着一卷書。
聽見宮女報信,他怔住。
夜雨落在窗外的芭蕉葉上,潇潇簌簌。
寒風吹開窗棂,吹拂進來的秋雨落了周顯元滿臉。
他擡起手又放下,須臾,才慢吞吞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
書案的燭台上,一朵燭花火哔啵炸響。
周顯元像是才回過神,問道:“你說什麽?”
“太子殿下,”宮女哭得聲嘶力竭,“娘娘薨了!”
“薨了?”
周顯元站起身,嘴唇幹裂,無聲呢喃。
他把書卷放到案幾上,須臾又拿在手裏,似是覺得燙手,重又放回案幾。
屢次三番,直到不小心打翻茶盞,茶湯浸潤到書頁裏,周顯元低着頭試圖把黏在一起的書頁翻開,卻因爲用力過大,直接撕壞了書頁。
“母後……”
他愧疚低語,從小母後就教他愛惜書卷,剛剛是他魯莽了。
旋即,他放下書,宛如三魂丢了六魄,顫顫步出宮殿。
“太子殿下?”
宮女連忙追了出去。
周顯元跌跌撞撞地走在雨裏,忽而大夢初醒般,猛然朝冷宮宮門奔跑。
守宮的幾名侍衛連忙攔住他:“沒有皇上的聖旨,殿下不準離開這裏半步!”
“我的母後薨了……我的母後薨了……”周顯元聲音惶恐,淚如雨下,掙紮呼喊,“讓我去見她,我想見見她!”
然而雙拳難敵四手,侍衛們并無憐憫,毫不猶豫地将他打了回去。
周顯元狼狽而絕望地跪倒在淤泥裏。
八尺男兒,在雨幕中彎曲了脊梁。
他低着頭,雙手深深叩進淤泥。
他朝着明華宮的方向深深叩首。
雨幕冰涼,凍得他渾身發抖。
宮牆太高,他早已看不見頭頂的那一方青天。
宮巷太遠,遠到他連送母後最後一程都不能。
宮城太深,深到連佛祖菩薩也聽不見他的祈福祝禱。
“孩兒啓初,拜别娘親!!”
青年聲嘶力竭,悲痛隐忍。
淚水和着指尖的血珠,一同滲進了泥土,滋養着一樹桂花魂。
……
翌日。
魏紫晨起時,發現戴在腕間的白玉竹節玉镯無端碎裂。
她愣住,她睡覺時一向規矩,怎麽會弄碎玉镯?
“小姐!”
青橘突然挑開珠簾,大驚失色地小跑進來:“宮裏出事了!”
魏紫的心髒驟然一跳,心頭浮現出不好的預感。
她問道:“出什麽事了?”
青橘緊張:“皇後娘娘昨夜薨了……”
閨房落針可聞。
良久,魏紫緩緩望向榻上的玉镯。
青橘順着她的視線望去,不覺咋舌:“都說玉镯戴久了能通靈,昨夜皇後娘娘薨了,小姐腕上的玉镯竟也碎了!從前奴婢以爲那些話都是老人家故作玄虛,沒想到竟是真的!奴婢還聽說,玉镯能爲人擋災,莫非這對白玉竹節镯子,昨夜還替小姐擋了什麽災禍不成?”
“休要胡言。”
魏紫輕聲,自己卻也早已心亂如麻。
她仔細将玉镯碎玉一一撿起,小心翼翼地包覆進帕子裏。
皇後娘娘薨得突然,她走得這樣急,太子殿下可要怎麽辦?
她匆匆梳妝更衣,來到鶴安堂正廳,兩房的女眷們也陸續而來,準備跟着魏老夫人一同前往宮中參加國喪。
皇後薨逝,國喪三月。
魏紫素裙木钗,在午後偷偷拿了些果子糕點,從女眷歇腳的宮苑偷偷溜了出去。
她想去見皇太子。
孤零零在宮裏轉了半個時辰,正打聽冷宮的路徑,冷不防在宮巷盡頭撞見了蕭鳳仙。
他同樣一身素衣,似乎是專門在這裏等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