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天比一天涼,昨夜秋雨簌簌落了一整夜,晨起時,雨珠滴滴答答地順着檐角滾落在芭蕉葉上,翠綠欲滴的芭蕉葉已開始泛黃卷曲。
魏紫看賬的時候,青橘生怕她受寒,特意拿來一張羊羔絨毯搭在她的膝頭。
金梅端來一盞紅棗姜茶,神情頗有些肅重:“姑娘可知道,宮裏出事了?”
“出事了?”魏紫詫異。
金梅把茶盞放到她手邊:“奴婢才從前院回來,聽見幾位路過的幕僚相公們議論,說是原先的工部侍郎李景林被下獄,慕容丞相審問了整整兩日,今天早上終于審問出結果——據李景林交代,貪污赈災銀乃是太子背後授意,所得銀錢也全部送去了東宮,他沒想到太子會翻臉不認人,爲了得到清白名聲,竟在宮宴上反咬一口是他一個人貪污的。”
魏紫驟然捏緊賬簿。
她蹙眉:“之後呢?”
“晌午的時候,慕容丞相帶人去東宮搜查,果然搜出了成箱的銀票!就連太子的卧榻底下,都摞着一捆捆銀票!因爲連綿大雨的緣故,那些銀票已經受潮發黴,大半都不能用了。如今朝臣們都在上奏彈劾太子,人證物證俱全,隻怕太子……”
金梅沒再往後說。
青橘撓撓頭,不解道:“太子殿下瞧着那麽忠厚老實的一個人,聽說治水的時候身先士卒,很受百姓愛戴的,節儉之名連我都聽說過,他那樣的人,怎麽會貪污銀子呀……”
魏紫臉色發白。
她以爲先發制人,提前揭露李景林的罪行,太子殿下就不會再像上輩子那樣被冠上貪污赈災銀的污名,就不會被貶爲庶人囚禁冷宮,卻沒想到……
她合上賬冊,起身往外走。
暮色四合。
直到府裏都點上了燈籠,魏翎才從宮裏回來。
魏紫一直等候在前院,見他回來,連忙焦急地迎了上去:“爹爹,聽說太子殿下出事了?”
魏翎滿臉疲憊,擡手揉了揉眉心:“你也知道了?我是不信皇太子殿下會貪污赈災銀的,隻是人證物證俱全,即便今日朝堂上不少官員參奏陛下此案疑點頗多,可陛下仍舊不加理會。”
“太子殿下現在怎麽樣了?”
魏紫愈發揪心。
魏翎的臉色愈發泛出青灰色,洩氣道:“被陛下禁足東宮,隻等明日定案。我瞧着,此案已是闆上釘釘,毫無轉機了。可憐皇太子謹小慎微一生勤儉,必定是得罪了小人的緣故……”
魏紫緊緊揪住手帕。
半晌,她緩過神,勉強對魏翎露出一個笑容:“老天爺憐憫衆生,肯定不會叫皇太子受污名而死。爹爹今日辛苦,廳堂裏已經備好了晚膳,我叫小廚房重新熱一遍。”
離開前院之後,她回到鶴安堂,卻仍是坐立不安。
閨房裏點着一支蠟燭。
她望向那點橘色火光,忽然想起了中秋宮宴上,慕容九裏的那番話:
——或許你我能吹滅一朵小焰火,可卻吹不滅這滿殿明燈。若這滿殿明燈都要他死,他又如何能活下去?
君父如天。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這天下都是他的,他想處置的人,自然輕易就能處置。
在絕對的權勢面前,她私底下耍的那點小手段,無疑是螳臂當車。
她改變不了旁人的命運,也無法左右天子的抉擇。
魏紫的心一陣陣發緊,指尖無意識地輕撫過腕間的白玉竹節圓镯,腦海中,江皇後和皇太子的面容交錯掠過。
她在這盞燭火旁靜坐良久,忽然望向窗外烏沉沉的黑夜,秋雨無邊,潇潇簌簌地漂灑在迷蒙秋霧裏。
須臾,魏紫吩咐道:“備傘。”
臨安巷最盡頭的宅邸。
魏紫撐着傘走到府門前,尚未叩門,一輛馬車從巷子那頭徐徐駛來,穩穩停在府門外。
她回眸。
馬車四角懸挂燈籠,雨霧裏收攏橘色光團,依稀可見籠身上題着“蕭”字。
駕車的南燭小聲道:“少主,魏姑娘來了。”
清寒夜雨之中,一隻手挑開車簾。
蕭鳳仙踩着腳凳踏下馬車,南燭連忙在他身後撐起一把紙傘。
隔着漆黑雨霧和府門前的九級台階,蕭鳳仙擡頭打量魏紫,少女大約出來得匆忙,發髻隻用一根金絲楠木雕花钗蓬松挽起,幾绺微卷的鴉青額發垂落在額角,更顯小臉嬌豔欲滴,上身着淺紫色刺繡玉兔搗藥的窄袖上襦,搭配霜白色的百褶羅裙,因是冒雨而來,裙裾邊緣濺了些深色雨漬。
狐狸眼裏藏着笑,他道:“真是稀客,什麽風把嫂嫂吹來了?”
魏紫的呼吸略有些急促:“你才從宮裏回來?太子殿下出事了。”
蕭鳳仙漫不經心:“我知道。”
“你……”魏紫糾結,“你曾幫過太子,你就沒有受到牽連嗎?”
“啊,”蕭鳳仙忽然彎起狐狸眼,“我不是告訴過嫂嫂,我從未投誠過太子嗎?既不是太子的人,又怎會受到牽連?”
魏紫握緊傘柄。
直到今日,她才見識到天子的可怕之處。
天子那樣的人……
怎麽會輕易饒過太子的黨羽?
除非……
她緊緊盯着雨幕裏的青年,雨夜寂寂,無邊黑暗從巷子兩頭湧來,似是藏于上京城的大妖,侵襲着她手裏提着的燈籠,妄圖吞噬掉她。
她打了個寒戰,脊背發涼,聲線不穩:“你……莫非東宮裏搜出來的那些銀票,是你的手筆?你投誠的并非是太子,而是天子?中秋宮宴上的那出戲,是你和天子設的局?”
蕭鳳仙眯了眯眼。
魏紫看他的眼神令他很不舒服,仿佛他是什麽洪水猛獸。
他一步步走上台階。
魏紫的心愈發揪緊生疼,沉重的壓迫感撲面而來,令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今夜,她看不懂蕭鳳仙。
她害怕地後退,直到纖薄的脊背抵在府門上,才一個激靈回過神,連忙轉身往台階走。
繡花鞋剛踩下一級台階,蕭鳳仙從背後握住她的手。
魏紫倉惶轉身,提在手裏的燈籠劇烈搖晃,她借着明明暗暗的薄光,無措地凝視他。
蕭鳳仙居高臨下,卻并沒有出格的動作。
他隻是解開身上的羽黑色鬥篷,慢條斯理地披在魏紫的肩頭。
“我從不是什麽好人,嫂嫂一早便知。但待你,我從來都是真心實意。奉勸嫂嫂一句,太子的事,不是你能摻和的,若是搭進了性命,隻怕将來後悔莫及。”
他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