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橘悄悄瞄了眼魏紫。
旁人不知道小姐的心事,她卻是知道的。
小姐心儀少主,隻是礙于人倫禮法始終隐忍,可若違背真心嫁給他人,将來不會後悔嗎?不會心有不甘嘛?
她隻是個奴婢,不敢在這種事情上多嘴,雖然私心裏盼望小姐和少主在一起,但她也會尊重小姐的其他選擇。
天邊飄來的幾片雲遮住了日光,來自北地的長風吹送來零落草葉,隐隐有落雨之勢。
魏紫朝廊外伸出手,接住一瓣凋零的飛花。
祖母想給她謀定婚事,可她瞧着,宮裏未必肯讓她嫁給二殿下。
這樁婚事,大抵是成不了的。
何況還有蕭鳳仙在。
那個人的心隻要還在她的身上,就不會眼睜睜看着她嫁給旁人。
鶴安堂裏剛曬過被子,上京城便接連下了兩天的雨,直到中秋那日方才雨停。
宮宴設在傍晚。
午後,鎮國公魏翎便帶着魏換錦等男眷提前入宮,女眷稍後一步,魏紫準備妥當,和魏老夫人一同乘坐馬車進宮,同行的還有薛子瑜和魏绯扇。
馬車停在南華門外,魏紫扶住魏老夫人,在宮婢的引領下,和其他家族的女眷一同穿過宮巷,先去給皇後請安。
她一路謹言慎行,偶爾用餘光掠過高卷的檐角和翻飛的重樓,但見皇宮巍峨聳立,朱牆黃瓦,端肅莊重。
她幼時,曾頑皮地跑過這些宮巷……
可她如今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
穿過一處宮巷拐角時,魏紫等人恰巧撞見不遠處路過的幾位青年。
爲首之人赫然是蕭鳳仙。
經過大半個月的休整,他洗去了治水修堤時的憔悴肮髒,此刻身穿一身嶄新的靛青色圓領官袍,唇紅齒白容色昳麗,骨相秀整身姿挺拔,在同齡的新科進士之中,俨然猶如鶴立雞群。
遙遙的,蕭鳳仙也瞥了一眼魏紫。
魏紫下意識低下頭去。
等那幾位青年走後,有貴婦人好奇地打聽道:“爲首的那個是哪家的公子?生得好生俊秀漂亮!我竟從未見過!”
“你是不是想把你的寶貝女兒許給他?”另一位貴婦人揶揄打趣,“他就是今春那位赫赫有名的探花郎,整個夏天都跟随太子殿下在城郊治水修堤,你沒見過也是有的。”
“哦,原來是他。我聽說,他剛高中探花郎就要擺宴娶妻,結果那個女子突然逃婚了,叫他成了好大一個笑話!啧啧,這樣的青年才俊都瞧不上,也不知那女子什麽來路,是哪家的姑娘……”
魏紫暗暗挑了挑眉。
前世蕭鳳仙在上京城出名,是因爲雷厲風行的手段。
沒想到這輩子出名,竟是因爲她的逃婚。
“不過,”又有婦人插話進來,“他雖好,卻有個上不得台面的親娘。你們還不知道嗎?他親娘乃是陵州城裏的一個下九流妓子。攤上這樣的娘親,縱然他生得再如何俊秀漂亮,想來京城裏也沒有哪家再願意把姑娘許給他。那個女子逃婚,想來也是因爲瞧不上他的出身的緣故。說句難聽的話,妓子生下來的孩子,讀書再好,估計皮囊底下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女眷們聞言,皆都唏噓不已。
魏紫暗暗捏住手帕。
不是這樣的。
她逃婚,不是因爲蕭鳳仙的出身。
蕭鳳仙……
也沒有她們想的那麽壞。
“還有啊,聽說他爹娘兄長都在上京,可他卻和家裏人毀冠裂裳斷絕來往,你們瞧瞧,這是一個人能幹得出來的嗎?便是一條狗,也知道對養它的主人搖尾乞憐感恩戴德,可見其目無尊長,心性涼薄!”
“……”
各種流言蜚語,從這些婦人的嘴裏添油加醋地說了出來。
言語之中,蕭鳳仙仿佛成了十惡不赦之人,而蕭老夫婦十分可憐辛酸。
魏紫聽着這些人的诋毀,眉頭越蹙越深。
被她們用言語毀謗羞辱的青年,曾是她在蕭家那個可怕深淵裏的救贖。
也曾是她跪在佛殿裏,藏在心尖上爲之祈福的少年。
終于,她忍不住出聲道:“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諸位不曾經曆過他所經曆的一切,怎麽就知道他如今所作所爲都是不孝惡行?”
宮巷裏寂靜了一瞬。
婦人們回過神,認出說話的人是魏家才歸來的大小姐,不禁面露忌憚之色。
她們倒不是害怕魏紫,而是忌憚她身邊那位魏老夫人。
慕容香雪搖着團扇,忽然從女眷之中走了出來。
她含笑盯着魏紫:“魏姑娘曾是他的長嫂,自然要護着他。如魏姑娘所言,就算他自立門戶情有可原,可他的生母确實是個青樓妓子,這一點我們沒有說錯吧?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既然他生母低賤,那麽他又能高貴到哪裏去?”
自打城郊詩會之後,她和蕭鳳仙的梁子就算是結下了。
但凡是提起蕭鳳仙,她都得出來踩一腳。
魏紫不卑不亢:“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他的母親能在那麽不堪的地方生下他、保護他,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女子,慕容姑娘說的那些話,是在侮辱一個母親毫不保留的愛。”
話音落地,女眷們都默了默。
一些年長的婦人情不自禁爲剛剛的诋毀心生愧疚。
她們也都是孩子的母親,知曉女子分娩等同在鬼門關走一趟,即便産婆大夫在場,一顆心也仍舊高懸一線,試想,若自己身處蕭鳳仙母親的那種不堪境地,自身尚且難保,又怎麽有勇氣去生下一個嬰孩兒?
蕭鳳仙的母親,确實很了不起。
魏老夫人望向魏紫。
少女站在朱紅宮牆邊,鴉青長發梳成整齊的高髻,髻邊簪了兩支攢小金珠桂花流蘇金钗,明明生了一副嬌豔妩媚傾國傾城的面容,卻因爲小臉上的凝重認真和桃花眼裏的憐憫悲慈,而生出些許佛性。
魏老夫人隐忍着淚意,感慨地徐徐搖頭。
她的小紫是個好的。
流落在外的十二年,明明身陷深淵受盡委屈,卻仍舊懷揣着一顆熾熱的心。
明明無人體貼相助,卻仍舊肯對世人憐憫。
“蒲柳之姿,望風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
說的,大約就是小紫這般人。
“呵。”
女眷後方突然傳來一聲蒼老的嗤笑。
“祖母!”
慕容香雪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攙扶住手握佛珠的老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