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垂眸看她,輕輕歎息:“如果此時此刻,倒在地上的人是我,杜鵑妹妹會救我嗎?定然是不會的。推己及人,我又怎會救你?我早已不是四年前的魏紫,以德報怨這種事,我再也做不到。”
蕭杜鵑眼底都是怨毒憎恨,絕望的情緒宛如烏雲将她籠罩。
爲什麽發現她出事的人是魏紫?
爲什麽偏偏是魏紫這個賤人?!
雲銷雨霁,松林清新。
蕭杜鵑趴在血水裏,嶄新的石榴裙被染成更深的色澤,她的一半臉砸扁在地動彈不得,她用餘光死死盯着魏紫,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淌過鼻尖的淚水逐漸染上血紅。
她的手有如求生似的往前伸,卻因爲重傷的緣故無法握住魏紫的裙裾。
明明距離那麽近……
明明就快要嫁進鎮國公府改變自己的命運……
盛夏尾聲,松林深處隐隐傳來一聲蟬鳴。
蕭杜鵑渾身的痛感逐漸散去,恍惚之中,仿佛又回到年幼時的夏天。
爹娘偏疼兄長。
起初家裏的染坊生意并不好,一家人節衣縮食緊巴巴地過日子,逢年過節買兩塊豬肉,也是哥哥吃肉她喝湯。
“霄兒打小聰明,是整個山陰縣讀書最好的孩子,夫子常常誇他有天賦。”母親常常向左鄰右舍誇耀哥哥在書院裏的表現,“将來啊,說不定能金榜題名光宗耀祖!我們全家可都指着他了!”
母親一邊說着這樣的話,一邊指揮魏紫把早膳端上桌。
早膳照例是白粥配鹹菜。
不同的是,哥哥面前的盤子裏多了兩顆蒸熟的雞蛋。
哥哥坐在桌邊,一邊看書一邊吩咐魏紫給他剝雞蛋殼。
邢氏欣慰道:“娘的乖霄兒,多吃點雞蛋,多補充補充營養。娘啊,會把家裏所有的好東西都留給你吃的。”
她坐在旁邊,看的口水直流。
她已經小半個月沒吃過蛋肉了。
她忍不住嚷嚷:“娘,我也想吃雞蛋!”
“你吃個錘子!”邢氏不耐煩地扭過臉來,“你哥哥讀書辛苦,當然要多吃雞蛋補補腦子!你一個女兒家,又不幹活兒又不讀書,你吃什麽吃?!吃你的腌黃瓜去!”
她哇哇大哭:“明明有兩顆蛋,娘爲什麽不叫魏紫做成雞蛋羹?明明大家都能吃上雞蛋,爲什麽偏偏隻給哥哥吃……”
邢氏還要出門去染坊幫忙,不耐煩地抽了她一巴掌:“真是個賠錢貨!你哥哥讀書辛苦你不知道嗎?!幫不上忙,就知道添亂!哭哭哭,再哭就把你賣了給你哥哥換肉吃!”
幼年的蟬鳴聲刺耳聒噪。
哥哥讀書辛苦……
哥哥要考功名……
賠錢貨……
邢氏的言語宛如經久不歇的蟬鳴,貫穿了她的整個少年時期。
在邢氏的有意引導下,她逐漸接受了事事以哥哥爲先的做事準則。
也早已習慣了什麽好東西都要留給哥哥的家風。
可是,還不夠。
母親不止偏疼哥哥,連她的娘家侄子邢千日,也比她這個親閨女重要。
母親胳膊肘往外拐,把娘家看得比天還大,家裏的日子好容易過得順風順水,便什麽好處都想着娘家,什麽好東西都要往娘家送。
明知邢千日是個不成器的廢物,她也要把她這個親生女兒嫁過去。
在母親眼裏,男的就是比女的強,生女兒就是半點兒用處也沒有。
她想向母親證明,不是這樣的。
她也知道,母親心裏眼裏隻有能傳宗接代的兒子孫子,她是不會爲她這個女兒考慮前程的,更不會在意她的婚事。
于是她隻能拼了命地往上爬。
在山陰縣的時候,她豁出臉面勾引陳紫荊,來到上京城,她又不管不顧地勾搭魏換錦。
難道她不知道這些行爲很可恥嗎?
她知道。
可臉面算什麽,哪裏比得上前程重要?
從前魏紫總是羨慕她有娘親疼愛,卻不知這種娘親,有和沒有其實并沒有什麽區别。
家裏富貴之後,母親可以在表面上寵愛她,可以給她買绫羅綢緞、買首飾零嘴,可那些真正的好東西,如染坊、如錢銀、如田畝,她永遠是要留給哥哥的。
她蕭杜鵑,隻是個遲早要嫁出去的外人。
女孩兒長大了,是沒有家的。
松林寂靜。
蕭杜鵑躺在血泊之中,身體微微痙攣抽搐,嘴巴微張,烏紅的血液順着嘴角流淌。
她盯着虛空。
如果她是兒子就好了。
如果她是兒子,那些年她就不會因爲嫉妒把所有的負面情緒都發洩在魏紫的身上,也許她會像蕭鳳仙那樣,和魏紫成爲很好的朋友,畢竟她心裏其實很清楚,魏紫并不是賤人,賤的是她全家。
如果她是兒子,她也能像哥哥那樣上京趕考,也能被母親逢人就誇。
也能在那年夏天的清晨,被母親偏愛,吃上一顆鮮雞蛋。
如果她是兒子就好了……
林風輕拂,少女的瞳孔逐漸渙散。
直到徹底沒了呼吸。
“她死了。”
綠柚抱着刀站在松柏陰影裏,提醒魏紫。
魏紫凝視蕭杜鵑,不知怎的,就算這個女人慘死在她面前,她心底也無法生出憐憫。
蕭杜鵑……
幼時是如何欺淩她的,前世是如何霸占她的身份的,她曆曆在目。
無法原諒。
魏紫從懷袖裏取出綠柚偷來的那件東西,塞進蕭杜鵑的手心。
做完這一切,磚道盡頭忽然傳來嘈雜聲。
魏绯扇領着薛子瑜、邢氏等女眷,含笑往這邊走來,道:“巍然亭地勢最高,最适宜觀賞飛虹。我還約了大姐姐和杜鵑妹妹,興許她們已經提前到了——呀!”
魏绯扇猛然駐足。
衆人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就看見蕭杜鵑慘死在血泊裏,而魏紫就站在她的身側。
魏绯扇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姐姐,你……你……”
“杜鵑!”
邢氏睚眦欲裂,大叫一聲,猛然撲上前去。
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刹那間響徹松林。
可無論邢氏如何搖晃蕭杜鵑,已經死掉的少女也毫無反應。
血水染紅了邢氏的衣裙和雙手。
漸漸知道自己女兒已經死了,邢氏顫抖地站起身,紅着眼睛盯向魏紫,顫巍巍擡起指尖指着她:“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杜鵑……”
魏紫迎着她的手指:“不是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