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顯元又望了一眼腰間佩戴的同心結,原本擰成了川字的眉頭悄然舒展開。
仿佛近日遇到的所有煩惱,都被少女送來的這枚同心結所化解消融,整個人又重新燃起鬥志。
他臉上流露出溫情和小心翼翼,面對慕容九裏時,就像是在面對一件易碎的珠玉珍寶,唯恐聲音大些都會驚吓到她。
于是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更加溫和柔軟:“九妹妹,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禮物,我會好好珍惜它的!”
慕容九裏眉眼彎彎。
瞳孔深處,卻黯淡冷寂毫無感情。
至今,她仍舊記得九歲那年發生的事。
自打母親早逝,姨母小張氏就被父親扶正,從姨娘一躍而成自己的繼母,還相繼生下了妹妹慕容香雪和兩個弟弟,逐漸在相府站穩腳跟,深得父親寵愛,誰也不敢提她曾是原配夫人的庶妹這件事。
小張氏明面上對她很好,事事以她爲先,實則背地裏對她擠兌克扣的厲害,她幼時受過的委屈,十大張白紙也寫不完!
她怎能咽下這口氣,向父親告了幾次狀,卻都無疾而終,甚至還有好幾次反被父親訓斥,罵她不敬母親目無尊長,是個沒有孝心的白眼狼。
她小小年紀,幽魂一般遊蕩在相府。
逢年過節,看着小張氏和父親一家子親親熱熱,而自己這個原配所生的女兒,反而像是無人搭理的外人,偷偷滾過的熱淚和各種心酸委屈,她隻能偷偷寫信告訴周顯元。
那時候,她覺得周顯元是她的救贖,是唯一能幫她的人。
他在信裏鼓勵她好好讀書,不要理會旁人的冷落和打壓,他說人就像是樹木,越是打壓,就越能長成參天大樹;還告訴她不論如何,這世上總有人是關心她、愛護她的,甚至還承諾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來相府帶她出去踏青遊玩放紙鸢,還要送她一隻她一直想要的橘色小奶貓。
她對那些信箋視如珍寶,就連夜裏睡覺之前,也要偷偷點着燭火逐字逐句反複觀看,仿佛每看上一遍日子就能好過一點,仿佛隻要抱着這些信箋睡覺,漫長的黑夜也能被無數香甜的夢境充斥盈滿。
可惜,她沒能等到第二年春天。
那年冬天,小張氏又懷上了。
爹爹喜出望外,大肆犒賞府裏下人,一時間,府裏所有人都稱頌小張氏比從前的大夫人更加慈和溫婉,待他們這些下人極好、極大方。
娘親的墓碑和牌位落了灰。
而她爹爹在暖閣裏輕撫小張氏的孕肚,恩愛缱绻地商量該取個怎樣的名字,才能飽含他們對幼子的祝福。
慕容香雪那年隻有八歲,被婆子丫鬟們簇擁着,系着一條昂貴的白貂毛鬥篷,穿一雙羊皮錯花小靴子,笑嘻嘻地指着她的鼻子,奶聲奶氣地說——
姐姐好生多餘,若是府裏沒有姐姐就好了,我不喜歡姐姐,爹爹和娘親都嫌棄姐姐礙眼!
從那一刻起,她便知道,原來人心可以比數九寒天結冰的水更冷。
她仇恨爹爹和姨娘,仇恨虛僞的祖父、冷漠的祖母,她仇恨這座府裏的所有人!
那天下午,父親和小張氏前往祠堂祭拜先祖,請求先祖保佑小張氏肚裏的孩子。
她站在祠堂外面,支走所有丫鬟嬷嬷,反鎖祠堂大門,一把火燒了這裏。
她看着熊熊火苗竄天而起,聽着祠堂裏面那對狗男女發出的慘叫聲,高興地笑了起來。
那是母親走後,她最開心的一天。
然而很可惜,那場大火沒能燒死那對狗男女。
巡邏的侍衛們到的及時,很快就撲滅了那場大火。
小張氏肚子裏的孩子沒了,她和爹爹的雙腿都被坍塌的房梁壓斷,兩個人如今成了殘廢,爹爹的前程也毀了,他們隻能坐在輪椅上度日。
她遺憾沒能燒死他們,卻又慶幸他倆将會生不如死。
那夜,祖父震怒。
她被毒打一頓,又被罰跪在院子裏的青磚上。
祖父指着燒焦的祖宗牌位,指着隔牆傳來的爹爹和小張氏的哭嚎聲,罵她是個來報仇的小惡魔,罵她不配姓慕容,還說她剛出生的時候就該被溺斃。
後來,祖父帶着人走了。
院子裏黢黑陰暗,檐下懸着的兩盞燈籠散出一點慘白光暈,映照出無數飄落的雪花,她渾身是血,鮮血把青磚上覆蓋的那層薄雪染成鮮紅,她跪得膝蓋生疼,到後半夜,甚至都感覺不到冷。
她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子,死死咬着牙關不肯倒下。
她想着周顯元,想着将來嫁進東宮,就不必再在這裏受氣。
凍成青白色的嘴唇顫抖着,她抱緊纖細的身子,不停念着“顯元哥哥”這個名字,像是瀕臨到凍死極限的小女孩兒劃亮一根根火柴。
那一夜,嫁給周顯元的信念猶如烈日,硬生生讓她熬過了這個雪夜。
次日,見她沒死,祖父下令把她送去數百裏之外的玄青寺。
她不願去,可無論她在府裏怎樣哭鬧,祖父也始終不肯松口。
她買通婢女替她捎一封書信去東宮,終于在臨行那日盼來了周顯元。
當時年幼,以爲皇太子尊貴無匹,就連丞相祖父也要聽太子的話。
她以爲,周顯元輕而易舉就能留下自己。
然而……
年僅十五歲的周顯元,在祖父面前是那麽的弱小稚嫩。
他連說服祖父都做不到!
她被婆子塞進馬車,不由分說地送往玄青寺。
她無助地趴在窗沿上往回張望,周顯元滿臉焦急地追在後面跑,漸漸被甩出很遠,直到徹底消失在視野中。
指甲刺破了掌心。
她任由鮮血染紅衣袖,渾然無法感知疼痛。
她看不到明年春天的上京城了。
什麽踏青遊春放紙鸢,什麽送她橘色的小奶貓,周顯元根本就是在騙她!
既然做不到,那麽就不要開口承諾啊!
那一刻,她恨極了相府,恨極了上京城,也恨極了周顯元。
那一刻,她厭惡弱小怯懦,厭惡手無寸鐵,厭惡沒有本事的人!
連未婚妻都無法保護,這種男人有什麽資格存在于世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