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說這個呀,”蕭鳳仙掃了眼瞬間緊張的魏紫,狐狸眼狡黠肆意地彎起,“自然是一位仰慕我的佳人所贈,她還說,對我情根深種,這輩子非我不嫁。美人多情,着實令我苦惱啊。”
魏紫咬牙,暗暗道了聲不要臉。
魏換錦爽朗大笑:“蕭主事風姿卓絕,佳人芳心暗許,也在情理之中。我記得年初三月,蕭主事大婚,遍邀四方賓客,卻不幸被未婚妻逃婚。如今想來,是那姑娘有眼無珠。”
魏紫:“……”
謝謝兄長誇她有眼無珠。
她扯開話題:“剛剛兄長問饅頭蒸熟沒有?這一籠饅頭才剛蒸熟,可以讓小厮搬到前面去。”
三人正說着話,外間忽然傳來嘈雜喧嚣的聲音。
“外面在鬧什麽?”
魏換錦挑開氈簾,魏紫随他走了出去。
遠遠便看見,上百名工匠赤着上身,馱運一尊塑像,正艱難地往江邊而來。
塑像高達三四丈,乃是一尊威嚴赫赫的龍王像,周身塗滿金漆,所戴冕旒竟是用金珠制成,衣衫所飾皆用錦緞、黃金、白銀、珠玉、瑪瑙等物,雖然穹頂上日頭暗淡,但塑像卻依舊折射出璀璨耀眼的光芒,恍如真神降世。
漫山遍野的難民們都走出了營帳,震驚地仰望龍王像。
不知是誰帶頭,難民們争相跪倒在地,口呼“請龍王止雨,善待子民”。
魏紫詫異:“這是做什麽?”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聲陡然傳來。
魏紫望去,以李景林爲首的工部官員紛紛迎向那尊龍王像。
李景林邊走邊道:“還以爲下個月才能送來,沒想到那批匠人的速度如此之快,緊趕慢趕,就把本官定制的龍王像趕了出來!”
其他官員贊歎道:“果然栩栩如生!”
李景林站定,遙遙仰望龍王像,感喟道:“這次江堤崩潰,都是因爲連綿暴雨所緻。可憐本官的小女兒,也不幸慘死在這次修築堤壩的工程裏。所以,本官決意在江邊建一座龍王廟,請陛下親臨,率領文武百官向龍王爺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大周國誠心至此,想來龍王憐憫蒼生,定是不會再下暴雨了!”
“李大人心懷蒼生社稷,真乃父母官也!”
“神靈若是得知大人的心,定會垂憐大人!”
工部的一衆官員紛紛恭維。
魏紫納悶兒:“堤壩還沒竣工,就忙着修建龍王廟,這合适嗎?更何況……”
她仰起頭注視那尊塑像,停頓片刻,蹙着眉尖小聲道:“這樣大的一尊金身塑像,得花多少銀錢?治水修堤,國庫本就緊張,哪裏來的錢建龍王廟……”
“用嫂嫂的錢呀!”
蕭鳳仙忽然笑出了聲。
魏紫不解:“什麽?”
“嫂嫂可還記得,那日金玉滿堂捐贈的六十萬兩雪花紋銀?”蕭鳳仙提醒,“那筆錢入了工部,被李景林拿來定制了這尊塑像。”
魏紫:“……什麽?!”
她失聲。
意識到自己失态,她捏緊團扇,遮住了唇齒,細白的雙手卻忍不住輕顫。
雖說那筆錢并非由她所出,而是由蕭鳳仙代替她捐贈的,但好歹是白花花六十萬兩紋銀,本以爲會被拿去修橋鋪路,或者救濟難民,卻沒想到……
卻沒想到,竟然被拿來蓋一座龍王廟!
那麽多百姓尚且流離失所饑寒交迫,李景林竟然拿那麽大一筆錢,蓋了座窮奢極欲的龍王廟!
簡直荒謬!
她正不可思議之際,皇太子周顯元被這邊的動靜驚動,匆匆趕來。
爲了堤壩工程盡早竣工、百姓們重回家園,他連月辛勞,每日隻睡兩三個時辰,這趟江北之行花費數日,回到營寨才剛合上眼,就聽見這邊震耳欲聾的嘈雜動靜。
他滿臉土色,胡茬也長出一截,一身粗布麻衣,跟尋常匠人毫無區别。
他震驚地看着那尊龍王像,忍不住渾身發抖,厲聲道:“李景林!”
“微臣在!”
李景林含笑作揖。
“你……”周顯元怒不可遏,連聲音都在顫抖,“你這是在幹什麽?!”
李景林慢慢站直了身體,滿臉不解:“微臣在建龍王廟啊!微臣打算趕在中秋節前,在江邊建一座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龍王廟宇,屆時預備豬羊牛肉和四時瓜果,請陛下親自祭祀龍王爺,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他沾沾自喜,張開雙臂,搖頭晃腦:“殿下您瞧,這四方的百姓都在跪拜龍王爺,可見是真正的民心所向呐!若是廟宇建成,不知道又有多少百姓前來跪拜,香火鼎盛呐!”
周顯元雙目赤紅:“你擅自建廟——”
“殿下慎言!”李景林連忙打斷他,“殿下忘了嗎?那日,微臣特意請過殿下旨意,詢問殿下是否要依據民俗,在江邊建一座龍王廟,殿下您當時是點了頭的,您忘了不成?所以這一座龍王廟,乃是您授意建成,與微臣無關呐!”
周顯元握緊雙拳,隐約想起是有這麽一回事。
但當時李景林問的含糊不清,他以爲隻是建一座普普通通的龍王廟,就像出城治水那日,城門口那座小小的土地廟一樣,卻萬萬沒想到……
卻萬萬沒想到,竟然是如此巍峨奢侈的一座廟宇!
這得動用多少民脂民膏!
可憐那些難民失去了房屋和土地,那藏匿在江水和田野裏的,還有無數淹死餓死的人!
江風漸大。
周顯元的袍裾被吹得翻飛,他是尊貴的皇太子,本該前呼後擁衆星捧月,然而此時此刻,他站在人群裏,竟有如孤立無援。
他怅惘地望向四周,人群的一張張臉逐漸模糊,魑魅魍魉般發出窸窣交談的聲音。
像是質疑他的能力,像是唾棄他的虛僞。
李景林關切道:“太子殿下自己做的決定,怎麽怪起微臣來了?莫非是殿下連日操勞,導緻記憶錯亂?殿下,您年紀輕輕,可要好好保重身體呀!”
周顯元無言以對。
分明才是二十餘歲的青年,此刻眉目間卻刻上了幾絲蒼老。
他遙遙注視那尊龍王像,臉色蒼白的欲要往那邊走,剛邁出步伐就趔趄了一下,從懷袖裏滾出一個的饅頭。
他彎腰揀起饅頭,慢慢拍幹淨饅頭上的灰塵。
半晌,他擡起通紅濕潤的眼眸,嘴唇發抖:“是孤錯了。拆了吧。”
“拆?”
李景林發出一聲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