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安堂未曾安排冰鑒,室内頗有些悶熱。
魏绯扇的鼻尖沁出一層細汗,她掏出手帕擦拭汗珠,指尖卻有些顫抖。
她在府裏長到這麽大,祖母也未曾讓她掌管庶務,隻有娘親爲她考慮,怕她出嫁之後鎮不住夫君的宅邸,于是常常把她叫去學習管賬和管理下人。
可是魏紫一回來……
魏紫到底是親生的孫女,無論她這個收養的孫女往日裏如何孝順聽話,也比不上那身血脈,親疏有别,她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魏绯扇低着頭把手帕放回懷袖,圓潤的杏眼藏滿不甘心。
“母親,”薛子瑜按捺住憤怒,勉強擠出一個笑臉,平心靜氣道,“自打兒媳嫁入鎮國公府,府裏的庶務都是由兒媳打理,二十年來鮮少出過差錯。現在母親叫小紫替代我,是什麽意思?隻怕府裏的人會以爲兒媳德行有虧,看輕兒媳。更何況小紫流落在外十二年,又才剛和離,偏偏還是在窮鄉僻壤長大,她懂什麽呢?那起子下人都是欺軟怕硬看菜下碟的貨色,隻怕會欺負小紫。”
“我也是心疼你太過勞累,以緻于纏綿病榻,連親女兒的請安都顧不上了。”魏老夫人柔聲,“你就趁着這段時間,好好把身子養好。”
薛子瑜語噎。
柳氏當即笑出了聲兒。
她出身商賈,她這大嫂卻出身官宦人家,雖是妯娌,卻總是看不起她。
如今,她也有吃癟的時候!
她拱火道:“就是啊大嫂,母親也是爲你的身體考慮,你就不要再堅持了!對了母親,蔓蔓也到說親嫁人的年紀了,可她既不會看賬又不會操持後院,能否讓她跟着小紫一塊兒管家?她肯定會虛心學習的!”
提起魏蔓蔓,魏老夫人一陣無語。
魏蔓蔓被柳氏慣壞了,昔年她曾讓蔓蔓和扇兒跟着薛子瑜學習打理庶務,可日上三竿她都還沒從床上爬起來,午膳當早膳吃,她能學到東西才奇怪。
她擺擺手:“小紫管家,扇兒和蔓蔓從旁協助好了。”
也算一碗水端平。
“母親,”薛子瑜仍舊不肯,“小紫在蕭家長大,聽說那蕭家就隻是個鄉下開染坊的,小紫隻怕連看賬都不會,又哪裏能管家?鎮國公府家大業大,要管的東西那麽多,她一個小姑娘,哪裏顧得過來呢?隻怕到時候把府裏弄得一團糟,白白惹别人笑話,連累扇兒和蔓蔓的名聲,将來難說婆家。”
柳氏一聽難說婆家,頓時急眼了:“大嫂言之有理,這可不成啊!母親,我們蔓蔓還是不跟着小紫學管家了,不學了不學了!”
魏老夫人撚着碧玺佛珠,半阖着眼皮。
她年輕的時候,到底是怎麽相中這兩個兒媳婦的?
一個目光短淺,一個偏心眼,看了就心煩。
她望向魏紫:“小紫,你可有信心管家?”
魏紫握緊雙手。
她很清楚,這是祖母在給她站穩腳跟的機會,能不能接得住,就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她起身,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禮,正色道:“祖母,孫女雖然在鄉野之間長大,卻也曾有過經營酒樓生意的經驗。陵州那座赫赫有名的紫氣東來,就是孫女親自經營起來的。所以看賬理家什麽的,應當不在話下。”
衆人皆都一愣。
魏翎拍腿道:“我的同僚曾去陵州一帶出差,在紫氣東來吃過飯,誇贊裏面的面塑手藝乃是天下一絕。沒想到,那座酒樓竟然是小紫經營的!對了,換錦和扇兒好像也在那裏買過面塑人偶,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呀,哈哈哈哈哈哈!”
他兀自爽快大笑,屋裏人的表情卻精彩紛呈。
能管好那麽大一座酒樓,想來哪怕沒管家的經驗,學起來也是很快的。
柳氏頗有些後悔自己剛剛嘴快,還想腆着臉再帶女兒湊上去,被魏老夫人暗暗橫了一眼,頓時縮了縮脖子,沒敢再開口。
薛子瑜眉尖緊蹙,複雜地看了一眼魏紫。
她以爲這個女兒流落在外,除了嫁男人,什麽本事也沒學到。
沒想到……
她還經營過酒樓。
這麽大的事情,她居然都不曾告訴她這個親娘,可見到底沒把她放在眼裏!
她暗暗冷哼一聲,看魏紫愈發不順眼。
“那就這麽說定了。”魏老夫人心情頗好,拍了拍魏紫的手背,“祖母要好好看着,咱們小紫是怎麽管家的!”
事情塵埃落定,不容置喙。
薛子瑜雖然不甘心,卻也隻能無奈地歎了口氣,暗搓搓指望魏紫能搞砸管家這件事,她好再把主持中饋的權利奪回來。
魏绯扇看着薛子瑜黯淡的眼神,不禁又難過又心疼。
魏紫沒回來的時候,娘親天天高高興興的,何曾這般垂頭喪氣?
她想了想,從身後杏兒的手裏接過一本冊子,柔聲道:“祖母、爹娘,扇兒昨日組織大家一起去城郊,以水患爲主題賦詩作詞,大家都拿出了作品。扇兒連夜遴選抄錄出最好的二十首,打算請書局印刷成冊,銷往大江南北。都是小孩子的戲作,也不知可堪入目否,爹爹可要先過目一覽?”
魏翎頗有興緻:“拿來我瞧瞧。”
他略略翻過,稱贊道:“雖是小孩子的戲作,卻也有幾首相當不錯,筆法老成,用詞犀利,堪稱佳作!你們也瞧瞧!”
小冊子在衆人之間轉了一圈。
輪到魏紫,她一頁頁翻看,不覺挑眉。
魏绯扇可真有精神,昨日從城郊回來之後,她都累癱了,她卻還有心力遴選抄錄詩詞,宣紙上的簪花小楷清麗絕倫,可見平日裏是下了大功夫練的。
也是個上進的姑娘,背靠鎮國公府,怎麽都能有個順遂的前程,怎麽偏偏就愛把心思花在她的身上呢,動不動就愛和她作對……
她想着,一邊把冊子遞給魏蔓蔓觀賞,一邊跟着衆人稱贊:“極好。”
“扇兒一向是個心思細膩的好孩子,”魏翎不吝贊賞,“能想到爲水患賦詩作詞,号召富商巨賈爲水患捐款,可見扇兒雖是女子,卻也有一顆憂國憂民的心啊!若扇兒是個少年郎,恐怕比你哥哥強百倍,說不定已經考上進士了!”
話音落地,鶴安堂裏頓時響起笑聲。
“爹爹就愛取笑人家,人家不依……”
魏绯扇捏着團扇,羞怯地低下頭。
一顆心卻歡欣鼓舞,跳得極快。
仿佛從前被全家人當成開心果、當成掌上明珠的日子,又回來了。
她癡迷這種唯一而熱烈的愛。